说不定对于她来说,他其实是比之前的客人更糟糕的那种。
想到这个的时候,颜异会有些许不安——到了他这个程度,其实已经很少会不安了…经历他所经历的事,能动摇本心的事情就会寥寥无几,这是很自然的事。而关于陈嫣,大概就是极少数能让他不能自已的因素了。
他大概一辈子也学不会对她淡然处之,也从未想过那般…关于这一点,在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不可更改了。
只要他见到她,为她动摇一次,就会为她动摇两次、三次…千百次。
对于颜异这个人,陈嫣就是这样的存在。
“翁主,有一位先生求见。”
“怎么又有人来见?不见!今天再不见了!”
“翁主,来求见的人不同一般…曾任大司农中大夫…这也罢了,最要紧的是,此人乃是复圣颜回嫡传。这…见还是不见,下面的人不敢妄断。”
乍听到这个消息,陈嫣的感觉可以说是‘五味杂陈’。一方面,多久没有人向她提到这个人的消息了?忽然听到相关消息,其实是有些意外和怅然的。而另一方面,就在几天前的繁华夜市中,她分明在人群中看到了他。
所以,他今天会出现在她的府邸,这更像是一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相见还是不见?貌似是一道选择题,其实对于陈嫣来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关于过往曾经,如果她没有放下,她必然是要见一见颜异的。如果真的放下了,那就更要见一见了!已经放下的话,那还有什么理由不见?
非要坚持不见,倒更像是在故作放下,其实不然。
“母亲大人?”陈如意小朋友分明感受到了抱着她的力量在加重,虽然不疼,却让她意识到母亲大人的情绪不太正常…陈如意小朋友其实是个挺敏感的孩子。
沉入自己思绪当中的陈嫣回过神来,手臂上的力气松了松。看着什么都不知道的陈如意,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头:“如意,还记得吗…娘亲前些天的时候问过你一个问题。”
那个时候陈嫣更像是一腔冲动影响下,说出了‘如意…你想过‘父亲’吗?’这样的话。当时的陈如意小朋友没有给出答案,只是以一种疑惑的神情看着她,大概是对这个问题赶到困惑吧。
在陈如意的人生中,‘父亲’这个词说不上熟悉,但也绝对不陌生。她并没有感受过父亲的关心爱护,甚至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不过她自己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其实很多小孩子有父亲又如何,一样很少见自己的父亲,感受不到太多来自父亲的爱意——以这个时候的习俗来说,父亲对孩子确实严厉居多,鲜少温情。在高门大户而又子女众多的贵族之家,这一点就更加明显了。
而且陈如意并不缺少男性长辈替代父亲在孩子少年时的重要位置,比如她的师父桑弘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并不觉得桑弘羊和‘父亲’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环境让陈如意对于‘父亲’这个存在说不上什么感觉。既不存在刻意忽视或者淡漠,也没有心心念念却求而不得。
她当然知道‘父亲’是特别,事实上她也确实觉得‘父亲’是特别的人,但也仅此而已了。更多的想法?那她是真的没有。
对于这样的她,问她有没有想过关于‘父亲’种种,比起摇头或者点头,她更多的反应其实是‘迷惑’。
所以当时的她并没有做出回答,只是迷惑地看着陈嫣。而陈嫣也不是一定要她给个回答,事实上,那是陈嫣在问陈如意吗?不不不,陈如意小朋友其实只是一张等着生活去涂抹色彩的白纸,问她这个,就算她有所回答又如何呢?
对于陈嫣来说,与其说是在问陈如意小朋友,还不如说是在问自己。
至于为什么要在当时的情境下问自己这个问题,只能说旧世界对人始终是有影响力的——即使她认为一切已经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也一样。当她再次与他相逢,必然不可能平静如她当时的表现。
事实上,当时霍去病都看出了她的反常。
看着孩子依旧迷茫的神情,陈嫣觉得自己实在是自寻烦恼。放下了陈如意小朋友,拍了拍她的头:“你先去别的院子里玩儿罢,娘亲要见一位故人——带如意去玩儿,小心一些…”
“喏!”平常专门照顾陈如意小朋友的婢女们齐声应是,这才紧跟着小主人快活细碎的脚步走出院子。
陈如意小朋友跑出院子,脚下是装饰的很漂亮的彩毬。她就提着裙摆,踢着跑开。中间经过了窄窄的游廊,正好和外院进来的一队人遇到。
她让开通过的空间站到一边去,歪着头大量这一队人中陌生的那一个。
“翁主、无忧翁主…小心呐…”后面追赶的婢女只能这样劝解。
颜异停下了脚步,注视着这个被称呼为‘无忧翁主’的小女郎…他知道她是谁——之前夜市里他已经见过这个孩子了,但是匆匆一瞥,他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她。这个时候再看这孩子,他才分明感受到了造化多么神奇。
她完完全全就是孩提时的陈嫣…或者说,颜异过去并不知道陈嫣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但是看到这个孩子就不会再有分毫怀疑了!她小时候一定是长这个样子的。
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她身上和陈嫣每一点细微的不同。而这些不同往往可以从他自己身上找到根源…当他没有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认定她是自己的孩子。而当他见到这个孩子时,她就是自己的孩子。
“颜先生?”领着颜异的仆人们向陈如意行礼,然后就发现了颜异的反常,试探着问询。
颜异蹲下.身来,视线与陈如意小朋友平齐,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就是陈如意?”
这种‘直呼其名’显然非常不礼貌,谁见到她都是称呼‘无忧翁主’的。但是陈如意小朋友并不为这个感到生气,事实上他对这个陌生人很有好感——倒不是什么玄乎的亲子感应,只能说陈家母女两个的审美一脉相承。
对于符合自己审美的人,这种不礼貌总是会不太在意。
陈如意小朋友轻轻点头:“那先生就是复圣颜回的后人啦?”
“是…”颜异看着这个孩子,看到了这个孩子身上很多很好的品质——即使只是这样一面,只是简单的对话,他也能肯定这些品质,并且找出无数论据支持自己的观察结果。
不怎么客观理性,但是在这一刻本来就是没有客观理性可言的。
从见到这个孩子开始,他就觉得这是世上最好的孩子了…比她更好的孩子?他想象不出来。
“颜先生…翁主已经在等着了…”仆人并不敢催促客人和家中小主人,但是也不可能让家主人等的不耐烦,只能这样委婉提示。
“先生是要去见母亲大人的,快些去吧!”还是陈如意小朋友最懂事,挥挥手,然后就踢着自己心爱的小彩毬跑了。
看着孩子花蝴蝶一样鲜艳的裙摆扬起又落下,颜异整整衣衫,亦是一声不响地相背而行——他要去见陈嫣了。
在这次来到长安的第一天,颜异就见到了陈嫣。但是那次见面实在是太匆忙了,甚至他来不及有‘实感’,她就已经消失在了他眼前。一切迅速而又虚幻,再加上意外性,和一个梦境没有什么分别。
可以说,这次他才真正有了要和陈嫣相见的感觉——各种感觉交织,又好像什么都来不及想、想不起来的样子。
虽然在事先会无法控制地想很多很多,但实际上相见依旧只是一瞬间的事。
当颜异踏进那座处于宅邸中心的院子的时候,院子里没什么人,而穿红裙的女子就站在花树下。细碎的花落在她的鬓发上、衣襟上,她就这样隔着一阵花雨看着他——好像这么多年的时光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如从前。
而她就站在时光长河的彼岸,静静注视着他这个被时间流水带走的人。
这一次,她终究是无法向他抛下那束鲜花了,而他也无法抓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