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啷’一声,原本端着的就被砸在长案上,然后‘滴溜溜’了两下,滑落在长案后的衣摆上,污了好端端的一件衣袍。
曾经的陈嫣是经常离开长安的,几乎每年都在长安和不夜之间跑。近些年虽没有那样频繁,可离开长安,去到临淄、、邯郸、南阳、蜀中这些地方走走i,也不少见。按理来说王温舒不该为这件事这样失态的,但他就是下意识地觉得这次和那些不一样。
这是一种隐秘的直觉,说不出什么缘由。但就是走在理智之前,准确又笃定。
两人无言,气氛一时之间沉寂。
王温舒并不是陈嫣上门拜访的第一个人,也不是最后一个。陈嫣有时候觉得这件事真的挺难做的,即使已经应对好几次这样的场面了,她依旧会觉得心不断往下坠,沉沉的…说她是坐立不安那都是轻的。
这类感觉在王温舒这里达到了巅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嫣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有了窒息情况下才有的那种恶心反胃,这是心理情况影响到了生理——而明明王温舒什么都没说。
或者说,什么都还没说,这才是更让人无措的。
“…翁主…”王温舒的声音有些寡淡,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是平静之后有着说不出的疲惫:“翁主,叔夜常想,翁主是没有心的吗?”
说出这话,不等陈嫣说什么,王温舒自己先笑了,笑得有些低,直至低不可闻。他才抬头道:“看我这话说的,翁主自然有心,只不过心从不在我这儿——在下从未当着翁主的面剖明心意,也是因为自己清楚这一点。如今说这些,倒是自讨没趣了。”
“…只是。”又是一阵沉默之后,王温舒像是自言自语一样道:“虽然从来知道世间多的是一厢情愿,还是会忍不住不甘心——真以为一腔热血托付,能打动…临到最后两手空空。”
陈嫣知道王温舒话里的意思,但却不能说什么话宽慰对方。因为她很清楚,走到这一步,什么宽慰都是假的!她唯一能宽慰对方的方式就是给予对方爱情的回应,而这又是不可能的。
因为她又不爱他!
这是天底下最没法子的事情了,权势、财富,甚至形势逼人,都可以让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成为夫妻伴侣。但爱情本身,这真是从来无法强求的。
陈嫣离开…她又搞砸了一次告别,没有‘不告而别’与其说是对王温舒的尊重,还不如说是陈嫣为求心安。郑重告别一次并不能让王温舒感觉更好…这大概也是人世间常见的事了,很多时候人们安慰别人并不是为了让别人更好,而是求一个心安而已。
陈嫣之后又陆陆续续和一些人道别,直到最后,她才进宫去见刘彻。
“阿嫣,你来了?”刘彻似乎很高兴,手上拿着一张纸,上面墨迹淋漓:“你看看,这是司马相如新作的赋,不错!不错啊!他这人做官不过寥寥,才能都在辞赋上了!”
陈嫣没有像陈如意想的那样,用欺骗的方式离开长安,而是打算‘打开天窗说亮话’…说实在的,这反而是陈嫣这一连串告别中,为别人着想超过为自己着想的一次。
真要为自己着想,她应该像陈如意说的那样才对。不能说完全保险,至少比现在的选择要安稳。
谁也不知道皇帝会有怎样的反应,不能因为刘彻对她一向纵容就觉得这次也没有风险。要知道刘彻那样纵容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这样才能留下陈嫣陪伴的基础上的,如果陈嫣这个人都留不下了,他会不会掀桌子,这谁都不知道。
但陈嫣还是来了,她有不得不来的理由!真的不来的话,她过不了自己那道坎,今后一辈子都会不得安生。
“陛下,阿嫣有件事与你说。”陈嫣挪开视线,并不去看那篇文字。
刘彻以为是陈嫣又有什么‘奇思妙想’了,笑着道:“你说来就是!”
陈嫣的目光里有一种陌生的东西,刘彻知道说完之后才意识到。就在他还没有太多感觉的时候,听到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陛下,我打算离开长安。”
“…离开长安?”重复了这四个字,刘彻的表情变得有点儿疑惑:“那你要去哪里呢?去岁才刚刚去过南阳,难道此次要往北方去?”
陈嫣不说话,这个时候刘彻的表情也凝住了,他本身就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这个时候理应察觉到什么了。
陈嫣没等着刘彻把本该她说的话说出口,而是自己艰难开口:“陛下,臣妹此次离开,或许有生之年很难回来了…”
刘彻的表情渐渐变化,越来越冷漠,这个时候倒真像平常那个高坐在皇位上,旒冕遮挡住视线,不可攀、不可窥得九五至尊了。只是这样的他,几乎从没出现在陈嫣面前过。
“阿嫣…有些玩笑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刘彻声音冷淡,但从他说的话可知,他是在给陈嫣一个机会收回之前的话。只要陈嫣收回之前的话,他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之前怎样,之后还怎样。
作为天子,这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了!
那些因为不合他心意的臣民,是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的。
“朕知道你爱玩笑,以后这样的话不要说了。”说完这句话,刘彻又轻轻笑了一声:“是在长安呆烦闷?说来朕打算巡幸天下一番,到时候你也一起去,也算是看看这大好河山。”
陈嫣只是摇头,很久不说话,眼泪却扑漱漱往下落。
刘彻看了她良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拿出手巾给她擦眼泪:“你依旧是这样,像个小女郎一般,这让朕怎么想——你当年也是,也是就这样流泪,朕始终是不忍心的。”
刘彻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陈嫣第一次真正拒绝他那次。
那次是在上林苑,陈嫣也哭了…要知道陈嫣从小受尽恩宠,天下只有顺着她的,从来无人敢让她难受。流眼泪这种事,只因为父皇病重和薨逝才有,其他时候她都是不哭的。
女人的眼泪很值钱,但这有前提。第一,面前的那个人得爱惜你,不然哭的越多只会越惹人烦而已。第二,平常不能哭的太多,哭的太多了,也会变得不值钱。
陈嫣无意之中让自己的眼泪足够值钱,以至于刘彻真的没办法不去在意。
当年他也曾因为陈嫣的眼泪而方寸大乱,他曾以为岁月经年,他早就不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了。可是现如今再看,在她面前他始终是那个怦然心动的少年——虽然之前也多多少少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如此肯定。
她流泪的时候,他心都碎了,一切如同当年。
陈嫣的眼泪根本停不下来,到最后刘彻都没办法了。只能看着陈嫣,无可奈何:“阿嫣…你到底要朕怎样呢…朕是不可能放你离开长安的。”
刘彻始终是刘彻,他从很早开始就是一个绝对自私的人了。他确实爱着陈嫣,却只会将自己的喜怒放在第一位。
“我一定要走!”陈嫣有些哽咽,却是斩钉截铁地道!
刘彻让宫人打温水来,给陈嫣洗脸,皱了皱眉:“你非得和朕对着干?”
“不是!”陈嫣直直地回视:“我只是打算用余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至于长安这边,我的事已经做完了…至少我无愧于任何人任何事。”
她既然有了穿越时空这样的‘馈赠’,在有能力的情况下肯定是希望做一些让这个时代更好的事的。现在她已经做了很多了,至少不愧对自己这一遭奇遇!
“无愧?”刘彻像是听到什么难解的字眼一样反问,紧接着就是一声轻笑:“阿嫣,你说你无愧任何人任何事…你难道就不愧对朕?”
“二十余年了,就算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如今一句‘无愧任何人任何事’就想了结,未免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