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式耜哼了一声,道:“仲缄公,在下刚才说了那么多,为何仲缄公一直没听明白?乡绅们的怒火,只是阻止林纯鸿的筹码。按照林纯鸿一贯所为,他也担心战争将江南打得稀烂,对发动战争颇多顾忌。林纯鸿的顾忌,乡绅们的怒火,就是我们的筹码,利用这些筹码,我们就可以逼林纯鸿让步。”
堵胤锡默然,不再辩驳,心里却暗道:恐怕这股怒火被点燃,也会脱离我们的控制。
见堵胤锡不说话,瞿式耜又得意地说道:“以前,江南松散,缺乏统一的应对策略,现在,这个弱点已经不复存在,一年多的辛劳,总算把各府各县连在一起,同进同退……”
……
无独有偶,随着林纯鸿抵达上海,数人也聚集在城内,商议湖州的变数。
林纯鸿至江南,处于绝密状态,除了荆州高层外,无人知晓。这里面蕴含着三层意思,一则,表明林纯鸿将弓兵入驻江南乡村视作当前最为紧要之事;二则,林纯鸿不想过度刺激江南豪强;三则,弓兵入驻乡村,很可能面临变数。
果然,郭铭彦、田楚云及覃虞三人面色凝重,小心地向林纯鸿汇报湖州诸事。
形势并不乐观,按照林纯鸿当初的预估,抢夺乡村里的司法权后,至少会有三成的土豪绅跳出来,成为巡回法庭打击的靶子,然而目前跳出的土豪绅不足一成,绝大多数土豪绅对弓兵的肆意妄为忍气吞声。
郭铭彦道:“据各路人马所上报的消息,过去的一年内,瞿式耜在江南各地串联,借助同门、乡情,将乡绅拧成了一股绳。自弓兵入驻乡村后,瞿式耜与湖州豪族的联络大幅度增加。很显然,瞿式耜在蓄积乡绅们的不满,待到乡绅们忍无可忍时,再倾力一击,彻底打乱我们的计划。”
覃虞也接着说道:“都督,汇集弓兵们上报的情况后,属下发现,江南与湖广有诸多不同之处。一则,乡绅们的土地零碎,散布在不同的地方,每处土地面积不大;二则,乡绅们开设工坊的情况非常普遍,由工坊带来的收入占三成以上的比例;三则,种植粮食的土地只有六成多,其余四成用来养蚕或者种植其他经济作物。”
“哦?”林纯鸿惊愕地问了一句,旋即笑道:“江南繁荣,道理就在这里了。不过,这也是江南的弱点,粮食不能自给,很轻易就让我们控制了命脉。这些年,每年我们向江南输送五六百万石的粮食,加速了江南粮食不能自给的进程。”
听到粮食,郭铭彦问道:“难道都督准备从粮食入手?”
“控制江南的关键在于人心,粮食价格的大起大落,最伤人心,不能从粮食入手。”林纯鸿断然地摇了摇头,沉吟道:“我们控制江南,要让大多数人得利,方能收拢人心,所以,土地、粮价,暂时不能动,所能动者……”
见林纯鸿皱眉不语,郭铭彦突然心里一动,激动地说道:“将所有的卡税、门税敲个稀巴烂,不怕乡绅们不拥护!”
林纯鸿大笑道:“正是!就要把所有的关卡敲个稀巴烂!控制江南,就从税收入手!”
郭铭彦亦笑道:“属下早就看关卡不顺眼了,江南就应该和荆州一样,建立完善的税收机制!”
……
方向确定,四人商议良久,最终,林纯鸿道:“接下来数月,雄威军团继续保持高度警惕,随时准备维持秩序。覃虞这边,数万弓兵数量已经不少,基层工坊登记、保持商道畅通,都要靠弓兵;郭铭彦这边,迅速从湖广征调税务小吏,协助弓兵征税。”
第六百一十五章 人心
瞿式耜等大佬,在继续等待荆州拿土地开刀,准备倾力一击,将荆州势力逐出江南;荆州方面则另辟蹊径,正在紧密锣鼓地准备拿关卡、税收开刀。双方暂时处于沉默中,连报纸也不发只言片语,似乎忘了激烈的博弈。
暂时的宁静,被黄宗羲的一篇文章给打破了。
自春雨行动之后,一部分江南士子被行知书堂光怪陆离的科学知识所吸引,跑到了枝江。他们到了枝江后,首先印入眼帘的就是车水马龙的市街,无数的财货被四轮马车运往码头、或者由码头运往各处商铺及工坊。江南士子理所当然地将荆州与江南进行比较,发现荆州的活力远非江南所能比。
进一步深入,士子们发现,荆州对社会的控制远非江南所能比,已经渗透至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在乡村,江南大多由乡绅自治,治理的好坏依赖于乡绅自身的能力及品质,而荆州乡村已经形成了完善的基层机构,在税收、行政方面完全接受县级行政机关的指挥和监督。
进而,士子们还发现,由于规定一亩地按时价的六成卖两石粮食于林纯鸿,农民生产的积极性相当高,想尽一切办法提高粮食的亩产量。士子们惊奇地发现,荆州的农民不仅掌握了选种育种等技巧,还在田里撒入一种灰色的石头粉,据说,石头粉可以提高产量。这一切,致使荆州的水稻亩产量几乎比江南高三成,快要达到四石。
这一切,让士子们太震撼了。
黄宗羲在震撼之余,自然而然地想到,如果江南采取荆州的政策,江南的农民也会具备不亚于荆州农民的积极性。
当黄宗羲得知林纯鸿在湖州组建弓兵,并将一些恶霸治了罪,没收的土地处理一如荆州后,大喜,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公开宣传荆州的乡村治理政策,并预测,江南借鉴荆州的乡村治理政策后,将迎来发展的黄金时期。
黄宗羲并不是荆州的口舌,他还大力抨击了林纯鸿强行赎买乡绅土地的野蛮行径,号召江南的乡绅自觉向荆州看齐,一亩地按时价的六成从农民手中购买两石粮食。<?食。
一石激起千层浪,江南的报纸一下子热闹起来,支持者、反对者粉墨登场,围绕着荆州的土地政策、乡村治理政策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支持者看到了行政机构深入乡村的好处,力主江南借鉴该政策,充分调动江南的民力,改变一盘散沙的局面。
反对者多抓住荆州大部分土地归林纯鸿私有的事实,痛斥林纯鸿家国不分、掠夺民脂民膏。
反对者的人数,明显盖过支持者,渐渐地,支持者颓势越来越明显。
即便如此,瞿式耜也大为光火,恨不得将黄宗羲一帮人揪出来狠揍一顿,将其斥为江南叛徒。
张溥比瞿式耜冷静,淡然道:“讲学之后,多有士子被荆州所蛊惑,现在他们在报纸上为荆州张目,也在意料之中。”
“忘恩负义之徒,迟早会遭报应!”
瞿式耜恶狠狠地诅咒道,旋即,他心里忽然一动,用一种不太肯定的语气说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林纯鸿一人,拥有土地跨越数府……嘿嘿……”
瞿式耜的冷笑声,让张溥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惊问道:“起田公,莫非想在报纸上把林纯鸿造反的方向上引?”
瞿式耜道:“正是。湖州有部分土地,已经被林纯鸿充公,所谓的充公,就是纳为林纯鸿的私产。这种行为,甚至比谋反更为可恶!”
张溥慌忙劝道:“起田公,此事万万不能提。现在,荆州民附,林纯鸿拥有完善的统治机构,运行多年,又有强大的军队,事实上已经独立于朝廷。无论是朝廷,还是其他地方,已经没有实力阻止林纯鸿造反。若执意将林纯鸿往造反的路上引,对整个大明,对江南,都是灾难。”
瞿式耜摇头道:“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照这样下去,我们终将失去一切,就连朝廷能否继续延续,也在两可之间。与其如此,还不如趁现在拼死一搏,造就对荆州四面围攻的局面……而且,让湖州乡绅的愤怒积攒下来,然后犹火山一般喷发,把林纯鸿烧得灰头土脸,不也是这个思路?”
张溥脸色凝重,反驳道:“区区湖州一府,哪能与鼓动天下相比?还望起田公慎重……”
……
两人各执一词,舌枪唇剑,互不相让,一直争论不休。
正争得不可开交,忽然从湖州送来一封密信:弓兵将目标对准各地工坊,执意发放所谓的牌照,声称持牌照者经过关卡时,不用交任何费用。
“关卡?牌照?”瞿式耜和张溥目瞪口呆,嘴巴半天合不拢……
湖笔工艺精湛,舒敛称意,挥洒自如,与徽墨、歙砚、宣纸一起,并誉为“文房四宝”,历有“毛颖之技甲天下”之称。湖笔以善琏村的笔最为闻名,所以,善琏村的百姓多以制笔为生,开设有数不清的制笔工坊。
姚襄乃土生土长的善琏人,从祖上继承了一家制笔工坊。姚襄善经营,将祖传的手艺发扬光大,致使制笔工坊越做越大,现已拥有工人四十余名,日产湖笔五百余支,每年赚取丰厚的利润。
这日,善琏村弓兵队长姚新武带着数名弓兵,来到了制笔工坊。姚新武本就是善琏村人,乃姚襄本家侄子,两人熟稔至极,交流起来没有任何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