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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46)(1 / 2)

他的声音略带嘶哑, 浓浓的倦意缠绕在他鼻息间, 随着每一个字音而颤动。

不久前, 他听到虚风子说,顾华之已经离开了濉峰派,如今大抵过着儿孙满堂的日子。

覃瑢翀那时候还很自私地想,不知道是何许人也, 竟然能与那个扶渠羽士并肩而行,能够奢侈地得到他全部的喜爱, 将他从寂静的云端拉入俗世,让他甘愿染上一身的红尘。

现在他知道了。

没有别人, 从来都只有他。

覃瑢翀又想, 其实,如果真如虚风子所说, 顾华之离开濉峰,选择了入世, 去爱他想爱的人,去做他想做的事,褪去一身的光辉, 成为芸芸众生中最普通不过的那一个对于他而言,是最合适不过的结局了,也是覃瑢翀现在真正想要相信的,虚假的幻梦。

顾华之想死在最好的年纪,在光芒的沐浴中,在花簇铺就的枕席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然而,他死在了烛光熄灭的房间中,汤药的苦涩仿佛浸入了他的骨髓,又疼又苦,让他喘不上气来,直到最后一刻,他仍然是很清醒的,意识到他将要辞世,便闭上了双眼。

他应该是恨的,恨这身下的床榻,将他仅剩的光阴都蹉跎干净,在他死后又变得冰冷。

覃瑢翀按住胸口,近乎凶狠地,在衣襟处揉出了一片皱褶,却无法将疼痛感压下去。

像几十年前的那天一样,从此之后,顾华之就在他每一夜的梦境中扎了根。

无论如何。他看向面前的聂秋,很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谢谢你,还有那位魂灵,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我可能直到死都不知道顾华之经历了什么。

阴火被撤下,从聂秋的角度望过去,一身大红喜服的生鬼将那些细细密密的丝线推了回去,它什么也没说,好像不止覃瑢翀一人陷入了回忆的泥沼,连它也再次重温了苦痛。

聂秋为覃瑢翀沏上了一杯茶,虽然已经凉透了,覃瑢翀却还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将茶杯递到唇边,仰起头,把杯中的凉茶一饮而尽,似乎想饮下什么难以消解的愁绪。

所有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所有隐秘都已经袒露,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有一个疑问从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解答。

他停顿片刻,坐在了覃瑢翀的身侧,等他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开口问道:覃公子,我很好奇,那位和步家交好的姜笙姑娘,后来如何了?你之后可有听到有关她的传言?

覃瑢翀现在的心情肯定很糟,思绪也是混乱的,还尚未从回忆中抽出身来。

但是聂秋必须要问,因为,覃瑢翀在这里,生鬼在这里,此时正是最恰当的时机。

聂秋突如其来的问题就像是平地惊雷,将屋内一人一鬼的注意力都引到了他身上来。

姜笙吗?覃瑢翀念着这个对于他来说显得很遥远的名字,捏了捏眉心,垂眸沉思了片刻,并没有问聂秋为什么会对她感到好奇,奇怪,我对她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

我记得她的戏唱得很好,我记得她穿着大红的喜服,我记得她发间的步摇,我记得我记得她在大婚之夜,拔剑自刎,听说血溅了一地,场面很凄惨,那位老爷进了洞房之后就吓得赶紧退了出去,让人进去收拾残局,成亲这件事就这么搁下了,再无后话。

聂秋静静地看着一旁的生鬼,它垂手站在那里,表情近乎漠然,眼神麻木,察觉到聂秋的视线之后,它抬起眼睛,视线有一瞬的碰撞,随即又分离,四散而去。

我以为你会取走一切关于你的记忆。他放缓了声音,唤道,姜笙。我也有不想忘记的东西。生鬼的眼神晦涩,鲜红的嘴唇轻轻一掀,像是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反而更显得泫然欲泣,它将所有的丝线都妥帖地收整好,轻轻回应道,然而,覃公子现在所说的,并非我想要重温的记忆,它们都太冷,太苦,我不需要这些记忆。

姜笙?覃瑢翀喃喃地念着,转过头,在发现聂秋的目光并不是放在他身上的那一瞬,他就明白了,聂秋没有在和他说话,聂秋是在和他看不见的魂灵,名为姜笙的魂灵对话。

他忽然理解了那个魂灵一开始提出的条件,为什么它想要取走自己记忆的一部分。

为什么它会说,它要取走的是无关紧要的那部分。

为什么它会说,他们之间的对话都寥寥可数。

为什么他对姜笙的印象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因为那是姜笙的魂魄。

覃瑢翀将这个名字念了几遍,他已经记不清楚姜笙的长相了,只记得她在戏台上,踏着碎步,挽袖抬臂,神情温柔而专注,嗓音圆润嘹亮,像玉石敲打在瓷碗里的声音。

不是无关紧要的。他顺着聂秋的视线,望向他所看不见的魂灵,认真说道,姜笙,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你在戏台上的模样,我仍然记得你唱出的每一首曲子。

姜笙却忽地笑了出来,一阵阴冷轻柔的风拂过,她取出香炉中仅剩的香灰,将灰烬覆在身上,隐隐约约构成了一个怪异的图案,像是步家的家纹,虚耗与步字组成的纹路。

覃公子如今再对我说这些好听的话也没有用了。姜笙盈盈一拜,覃瑢翀从她低垂的脖颈上看见一道深深的伤口,里面的皮肉已经溃烂,她仍然穿着出嫁那天的喜服,头戴步摇,未曾褪下过,兴许也无法褪下,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没想到再会时竟是这幅场景。

她的声音仍然婉转,带着点戏腔,尾音轻柔。

覃瑢翀看着姜笙那张几十年来从未发生过变化的脸,心中突然升起一阵异样感。

那些模糊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他记得姜笙,记得她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当她踏上戏台,着粉墨,戴偏凤,成为那戏曲中的贵妃,小姐,白蛇,才像是真的活过来一般,眉眼间自成一股灵气,仪态端庄,言行大胆却不放荡,下了台之后,她就又变回了那个寡言的姜笙。

也许化作魂灵后,姜笙经历了他们都无法想象的事情。

然而,姜笙温柔的神色,唇边那一抹浅淡的笑意,都让覃瑢翀想起另一个人来。

进退有度,从容不迫,落落大方,神情总是温和的,好像永远也不会生气。

他终于知道那种异样的感觉从何而来,面前的明明是姜笙,却让他觉得像步陵清。

旋即,覃瑢翀又记起,面前的魂灵,姜笙,是步家所驱使的魂灵。

恐怕她并非为聂秋所驱使,而是与步陵清立下契约,在步家覆灭后才常伴聂秋的身侧。

姜笙的眼神很平静,坦然的,和覃瑢翀对视,所以他能够轻易地望见她眼底的情绪。

都说时间的长河会洗刷掉一切好的不好的回忆,却会留下漏网之鱼,在浅滩上挣扎,想要溯流而上,很快又被汹涌的潮水拍回岸边,被滚烫的烈日烧灼成血淋淋的焦炭。

覃瑢翀能够从她眼中看到熟悉的情绪,能够从她眼中看到那个仍然沦落囹圄的自己。

恍若福至心灵,他忽然间就看穿了姜笙所有的心事。

她也不过是在回忆中挣扎,却永远无法摆脱过去的众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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