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来干什么?”路过的病房半开着门,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过道里也有护士推着术后还没醒的病人刚刚挤过去,李白下意识往杨剪身边靠近了些。
“我喜欢在医院里待着,心情不好就会来走一走。”杨剪的目光扫过在墙角铺了棉被,正在上面缩在一块对着账单按计算器的那对夫妇。他们的眼睛都红红的。
李白恍然大悟:“我知道这个,这就是所谓的‘怪癖’,说不清原因的喜欢,有怪癖的人都是很特别的。”
“是吗?”杨剪认真道,“但说不出原因我就不会喜欢。看看别人的生离死别,我会觉得自己那点破事也不算什么,甚至会突然觉得开心,比如现在。这就是原因。”
“可是我看到他们哭天抢地会觉得更不好受。”李白靠得更近,声音也更小了,他不想让这群人注意到自己,他想在这片浓厚绝望中趋于隐形,“就是书上说的那种‘死亡的气息’,会缠上我!”
“怕什么,”杨剪好像确实心情变好了,手指插进围巾,捏了捏他的后颈,“你这么小,不用想死的事。”
“你就老吗?”
“所以我也没想啊。”
两人已经走到这条走廊的尽头,有一扇大窗子,阳光筛过杨树的枯枝大把地漏进来,而身后又传来哭声,是一个老妇人头撞上墙,又倒在地上朝病房下跪。
直到过了一周,把年过完,再往这天回味,李白仍然无法理解杨剪的这个爱好。看着他人的惨痛,他只会想起自己的生活同样很糟。
不过这段借住的日子里,他和杨剪的相处还是十分顺利的,那天从医院出来,杨剪真的带他去了海淀公园,和医院也就隔了两条街。公园里面和大路一样,都是空荡荡的,他们在冰面上走了走,冻得不厚,因此走得很小心,杨剪告诉他,六十年代没饭吃的时候这湖里都种了水稻,语气真实得就像亲身经历过。他们还在公园门口买了糖葫芦和泡泡机,李白恨不得一上午就把大一瓶肥皂水吹完,手冻得通红也不肯停,看着一个个圆在空中连着串飘,脆弱的、斑斓的,他幻想它们即刻被冻住,就能在冬天永远保存。他觉得这是真正的开心了,杨剪却用他的糖葫芦把他的泡泡挨个戳破,笑眯眯看他大叫,好像其乐无穷。
最后李白还是把那串糖葫芦吃光了,山楂很酸,糖扎嘴,好像也没有肥皂水的苦味。
那天下午回家的时候,高杰已经离开,杨遇秋似乎心情不太好,杨剪把药放在餐桌上不肯当面给她,她偏偏也不肯自己拿,最后还是李白敲了她的门,把药交到她手中。现在这样莫名其妙的冷战,以及前些天的玩笑和其乐融融,李白搞不懂哪个才是这对姐弟的常态。偶尔当他一个人待着,会听到几堵墙外的争吵,杨遇秋的声音太尖太利了,让人辨认不清,但杨剪发音明朗,说的总是“关你屁事”或是“管好你自己吧”。
放假时间越久,此类争吵就越频繁,逐渐演化为一天多场。年初七,李白准备再住两天就出去找工作了,忍不住想去劝一次架,刚到厨房跟前,他就听到“啪”的一声。
走进去,只见杨剪左脸的红印,以及杨遇秋僵在半空的手,以及深呼吸后突然落下的泪水。
“对不起,抱歉,不好意思,我错了,”杨剪好像烦透了,举起双手,擦着李白的肩膀离开厨房,也不看他一眼,“我不懂事。”
住回出租屋的那天,李白多了一堆杨遇秋给他塞的米面油和零碎日用品,是杨剪送的他。
杨剪和他一起坐公车,又和他一起在还没来得及铺沥青的石子路上慢慢地走,直接把他送到了屋里。
然后在屋里喝了杯茶,吃了半个苹果,又待了一会儿。
并排坐在床沿,李白拿着另外半边苹果,静静看着身边人。玻璃顶棚透进很亮的光,照在那人的鬓角和眼睫上,他忽然冷不防开口:“我一直想说,你有点少白头。”
“我知道。”
“我给你染吧。”李白起身,把氧化出红棕色的苹果放到杨剪手里,“你帮我吃了。”
杨剪显然没当回事,而李白真的从自己的行李中找出染发用的膏剂、刷子、垫布,并且颇为自得地解释,都是从南京带来的,自己就是很会塞行李。他把屋里唯一那把靠背椅放到屋中央的那块阳光中,让杨剪坐上去,给他围上毛巾和垫布,小碗里的染发膏已经调好。
“那就交给李师傅了。”
“保证自然,不是死黑。”李白撸起袖子笑。
那椅子腿儿做得很高,杨剪的个子同样不矮,染到下面,李白都不用太弯腰,而他讲出的话也像是直接贴在耳边,钻进杨剪的耳朵。
“回去别老吵架了,”他说,“等没我这个外人在,我真担心你们会打起来。”
“不会。马上我就开始打工,等开学我就走了。”杨剪张开五指,看着地上分明的影子。
“通过不见面避免矛盾?你在姐姐面前就像个叛逆小孩儿。”
杨剪似乎没什么想说的。
“有时候就会让她哭了。”李白又道。
“随便吧。”
李白抿了抿嘴,就这么被杨剪堵回去,但他还是决定把憋不住的那些说完。把一块染发膏在杨剪不听话的发顶涂匀,硬硬的发梢刺着他的指肚,李白说:“我就想说,你在我面前也可以像个小孩儿。我不会哭的。”
杨剪哈哈大笑起来。
李白技术确实不错,又也许是染发膏质量好,效果很自然,不死黑,就算是在破出租屋里,用自己调的热水冲洗。杨剪和他说了谢谢,也说有空可以去找他,找不到工作也可以去,李白则给了他一把钥匙,就是这间出租屋的。
他还坚持着原本的意思,在打工的地方,在学校,在家里,杨剪很累的时候,就可以到他这个小角落待一待,叛逆也好,幼稚也罢,都随便。如果他不在,杨剪也可以自己进来,在他的床上休息,看看那块漂亮的玻璃。为此李白还买了好几床褥子把床铺得很软,但要是扪心自问,究竟有多少期待,只能说是一点点。
如果杨剪不来也行。
反正期待落空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这次却有些不同。早春四月,李白终于接到了散活,是个理发店老板不堪他骚扰也觉得他可怜,帮他介绍给一个文工团,做临时的造型助手,每天中午就开始给人做头发化妆,等晚上演出完了还要负责收拾服饰道具,头顶上的造型师都有军装穿,也很会使唤人,李白总是乖乖地叫她们“首长”,而且每场演出都在不同的军区大院跑,李白回到家时往往已经到了半夜。
往这边的车子早没了,他只能找找方向相近的路线坐到最后,剩下的路自己走。
那天他还是如旧,从一个路灯跑到下一个路灯下,想快点经过中间那段黑,整整一路都在盘算结了工钱买辆旧自行车,越便宜越好,坏的也没问题,他拜托杨剪帮自己修。
浑身酸痛地插上钥匙,他发现门没锁,一推门,他看见杨剪躺在床上,抱着被子没盖,衣服也没脱,身体缩着,像个虾米。
鼻梁上贴了创可贴,看起来好委屈。
李白脱下外套,钻到单人床内侧躺下,想象自己是海草,抱住了熟睡的虾米。
从此之后,杨剪也经常会这样突然出现,好像真的把他的小屋当成了栖息的岩缝。
第9章 闪闪发亮
二零零四年五月十九日,北京,复兴路翠微百货。
一条街外的东方美发。
早上十点出头,才开门十分钟,李白把拖布插进水桶,在门口的立式空调上狠狠拍了拍,尝试把它打开。这次比较顺利,他在电子屏上按了两下就听到“滴”的一声,猛地一股风吹出,混着吹不完的灰尘味儿,李白就迎着它一边咳嗽,一边把温度调到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