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竡保持着这般温和稳重的气质,抬起头来盯着冷月的脸看了须臾,用他惯常的方式跟她打了声招呼。
“十三太保。”
“……”
上回见到景竡的时候他是用暖宫七味丸跟她打招呼的,她抓狂归抓狂,回去到底还是悄没声地试了,效果这会儿正窝在她的肚子里。
所以听见声坦诚的十三太保,冷月脸上虽然发烧,但还是硬着头皮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声,“谢谢景太医……”
景翊既然已经对她下了休书,那她就不便再称景竡为二哥了,本来这会儿称他一声“景太医”是再合适不过的,可话音未落,冷月就被自己挑的这个称呼怔住了。
景太医……
太医?!
先皇染恙以来,太医院的官员们每天都是把脑袋別在裤腰带上过活的,生怕出一丢丢的差错,整个太医院都要跟着遭殃,所以每次去给先皇诊脉的都是太医院里那三个资历最老出错记录最少的太医,而景竡就是这三个太医中唯一一个还没长白头发的。
最后一次给先皇诊脉的太医不是都被封口了吗?
那么……
“你怎么……”冷月见鬼似地睁大着眼睛,一句话刚开了头,蓦然想起在人家家里面对面地问一句“你怎么还没死”似乎有些不妥,于是硬生生地一顿,换了个含蓄些的问法,“你怎么在这儿?”
这个问法似乎含蓄得过了头,景竡听在耳中,俨然当成了同僚间的一句寻常问候,连屁股都没抬一下,便和气地回道,“内子回娘家了,我回来小住几日。”
冷月总算明白语塞是个什么滋味了。
这种明明有一肚子的话却就是堵在一处不能说出来的感觉,真是非一个“塞”字不能表达……
冷月塞得连句囫囵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那,那宫里……”
好在这是景家,好在景竡是景老爷子亲生的,哪怕他是景家最不善言辞的,冷月以这副模样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足够他猜明白她到底为什么看他像看鬼一样了。
“先皇御龙宾天那日我不在。”
他如今能活蹦乱跳地在自家院里刨雪,当日必然是不在的,这一点冷月是可以想得通,但想不通的是他怎么早不在晚不在,偏偏就那日不在?
“那你在哪儿?”
“在家。”
“在家干什么?”
“包饺子。”
“……”
冷月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冷月本想问他为什么要在家里包饺子,但看着景竡那张写满了理所当然的脸,冷月觉得这个问题不问也罢,只要弄清另一个问题就足够了。
“你在家包饺子,先皇知道吗?”
景竡似乎看出冷月一时半会儿没有想走的意思,便低下头,一边把冬青叶上小撮的积雪温柔地拨进手中的瓦罐里,一边唠家常一般气定神闲地道,“知道。先皇嫌我烹的药粥难吃,命我回家学厨半年,到那日还不足两个月,我在家包饺子也是应该的。”
冷月有点儿蒙。
太子爷虽然是先皇如假包换的亲儿子,这爷儿俩想一出是一出的心性也很有几分相似,但要说先皇在病得爬不起来的时候还有心思赶自己最信任的太医之一回家学做饭,就怎么想都有点儿匪夷所思了。
“那景太医知不知道,当日在先皇身边的太医是哪几位?”
景竡头也不抬地应道,“徐太医与金太医应该还在,接替我的是叶千秋叶太医吧……”
叶千秋?
这三个字像一道焰火般在脑子里闪了一下,照亮了记忆里一点零星的碎片,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飘过眼前,冷月蓦然一愣。
她见过这个叶千秋,拢共见过两回。
一回是很多年前,她爹在北疆负伤回京修养的时候,先皇就是派了这个名为叶千秋的太医来看的,她还记得这个太医的名字,是因为这是她所见过的脾气最臭说话最硬的大夫,至今还没有之一,连她那个出了名犟驴脾气的亲爹都怕了他几分,治伤治到最后当真就是他说什么就听什么了。
还有一回是刚才,在离景家大宅只有一个胡同口的小巷子里,他裹着破棉袄蓬头垢面地缩在人家屋檐底下,她一时没想起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从哪儿见过,还花了五百两银票从他手里买了一包吃了就能有病的药。
如果叶千秋把自己弄成如今这副模样是为了躲人灭口……
如果叶千秋刚才那一眼已经认出了她是谁……
如果叶千秋真的只是想告诉她他有药……
冷月急忙从袖中翻出那个脏兮兮的药包,闪身跃进冬青丛,仓促之间触得冬青丛枝叶一阵大摆,顿时糊了景竡一身一脸的雪。
“对不起对不起……”
冷月赶忙驻足连声道歉,景竡却也不恼,随意拍打了一下就不急不慢地站了身来,看了一眼被冷月这一晃之间瞬间填满的瓦罐,还在温和的眉宇间露出了些许赞叹之色。
采雪这种事,果然还是女人做来合适一些……
见景竡没有丝毫愠色,冷月才既急切又恭敬地把那纸包捧上前去,“劳烦景太医看看,这包是什么药?”
景竡没伸手去接,只微微欠身,低下头来凑近去轻轻嗅了一下。
只嗅了这么一下,景竡就直起了腰来,把温和的眉心拧成了一个死结。
这是冷月头一回见景竡皱眉头,方才猝然糊了他满身满脸的雪都不见他眉心动一下,这一嗅之间就皱得如此之深,冷月不由自主地把呼吸都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