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没有忽视,也只以为他是在做戏吧。
若是那个时候江璃能稍稍清醒一些,少些怨恨,多些机敏,就该想到他是君父,大权在握,就算是对他心有愧疚,又何必将戏做到这个地步?
可惜,一切都已经迟了,他的父皇,他曾经最爱戴最信任的父皇,也是他最憎恨最怨怼的父皇,最终还是死在了他的手里。
这到底是父皇的错,还是他的错?
他又能去怪谁?
宁娆在一旁想着这些事情,突然意识到,如果先帝不曾动过易储的心思,那么他为什么要在自己弥留之际坚持召江偃回京?
若是他早就看破了江璃的心性,那么可能会料到此举会逼得江璃不得不铤而走险去弑父……等到他死后,再安排这个太医把事情真相说出,已经铸成大错的江璃必会至深愧疚。只要他愧疚,那么对于先帝弥留之际提出的要求就会尽全力做到。
他在弥留之际,曾拉着江璃的手求他善待江偃,就究竟是将死之人回光返照般残余的挂念,还是……早已计算好的。
她深陷于心事中,突然被一声闷墩的锤击声惊醒,江璃一掌狠狠击在了龙案上。
咬牙切齿道:“错的是滟妃!是这些云梁人!他们制蛊用蛊,本就是逆天而为,还去破坏别人家的父子亲情,炮制人间悲剧,他们……统统都该死!”言罢,他唤进在偏殿等着传召的内舍人,吩咐道:“传朕旨意,令各司属衙严查滞留在京的云梁人,一经发现,乱棍打死!若有人胆敢窝藏包庇他们,同罪同罚,严惩不贷!”
“景桓!”宁娆赶在内舍人领命出去之前,慌忙上前握住他的手。
江璃脸色森冷可怖,那双手更是绷得像一块冷冽的铁,他看向宁娆,反攥紧她的手,用力至极,几乎能听见指骨相错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妻子,该与我同心同德,我所恨的便该是你所恨的,不是吗?”
宁娆觉得自己的手快要被江璃捏碎,那清晰的痛楚传上来,连同江璃眼中阴沉的煞气,击散了她所有的意识。
内舍人有感于帝王怒火,生怕当了被殃及的池鱼,忙领旨告退。
宁娆紧凝着江璃,他眉目森冷,缭绕着戾气,在这阴暗的深重殿宇里,似是要以天下献祭的鬼魅修罗。
她突然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
纵然她当上了皇后,纵然她的夫君是操纵生杀大权的皇帝,他也绝不会成为云梁的救星,他只会是摧残者,是毁灭者。
若是今天之前,她还存着一份侥幸,或许终有一日干戈能为玉帛,江璃会意识到云梁百姓无辜。可今天之后,她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这等惨剧发生于身,不管是谁,都没有必须原谅的义务。
而云梁想要脱困,便不能再赖于旁人的施舍、怜悯,只能靠自救。
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在孟淮竹提出要救胥仲之时,她只略微犹豫了犹豫,便答应了。
当初云梁饲有百蛊,储有关于秘蛊的万卷书籍,都在当日南淮城破时被齐王江邵谊下令付之一炬。而唯一幸存的一批,便是当初作为嫁妆被孟文滟带到长安的这一批。
这些东西孟文滟生前保存得很好,而她死后,全都落入了胥仲之手。
胥仲在察觉江偃与孟淮竹有联络时,便是以这些东西为资本,要求孟淮竹救他脱困。
宁娆、江偃、孟淮竹他们三人各有分工,合力营救胥仲,但那份赦免胥仲的假圣旨上的玉玺印却是宁娆亲自盖上。
救出胥仲,宁娆居功至伟,而五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为她这个决定而后悔。
胥仲此人阴险诡诈,根本不是真心投靠云梁,不过是想利用孟淮竹的身份及她背后的云梁势力而给自己的野心立一个名目。
短短数载,他凭着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和手中握有的资本迅速取代了孟淮竹在云梁内部的威信和地位,成了直接发号施令的那个人。
孟淮竹空有蛮力,却无能为力。
宁娆和孟淮竹最后一次争吵就是因为胥仲坚持要让宁娆效法当年的滟妃,给江璃下毒。
“我在南淮的地位大不如前,你是我的妹妹,若能做成此事,长老们定能重新拥护我。”
此时距离江璃登基已有五年,这五年间宁娆在江璃身边耳濡目染,看惯了这世间最险恶的心机,最迂回的阴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单纯的少女。
她对孟淮竹的话嗤之以鼻:“你是云梁公主,是孟氏血脉,可这些长老们照样弃你而择胥仲,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在他们的心里,所谓高高在上的王嗣血脉远不如眼前的利益来得重要。”
“若是我照着胥仲的意思做了,惹得大魏朝局大乱,你又凭什么觉得获利最多的会是你?会是云梁?”
孟淮竹烦躁起来,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舍得江璃!胥仲虽然阴险,可他有句话说对了,你心里向着谁,怎么想的,只有你自己知道。”
宁娆也拍案而起,且气势全然不输孟淮竹,她厉声道:“是,我是舍不得景桓。可是姐姐,这么些年来我为云梁做了多少事你全都看在眼里。我可以为了你为了云梁舍弃我自己,但是我绝不能让我的牺牲变成满足他胥仲私欲的工具!”
她走进孟淮竹,道:“姐姐,你好好想想!如今英儒年幼,一旦景桓倒下,朝中群龙无首,获益最大的会是谁?除却帝脉之外,最为尊贵的是谁?你这么想,胥仲的用心不是一目了然吗?”
孟淮竹垂下眼睫,思索片刻,突然抬头:“景怡……”
宁娆道:“胥仲自入南淮,便口口声声要寻找大哥孟天泽,匡扶云梁孟氏的社稷。若这是他的真心,他何必将暗卫和蛊虫紧紧攥在自己的手里,而不交予你?难道你一个孟氏长女会对自己家的王嗣有二心吗?他这番作为,只有一种解释,那就他暗藏祸心,不可告人。”
宁娆嘲讽地勾了唇:“从前我并不十分确定自己的猜测,可是这一次他不遗余力地提出要我给景桓下毒,我便彻底看破了,他的一颗心都在景怡的身上,所做的便是在为景怡铺路。”
孟淮竹如梦初醒,沉思许久,郑重地问:“据你猜测,景怡是否是他的同谋?”
若是,那么当年景怡在她和胥仲之间充当中间人,配合她们营救胥仲的行为就有了另一种解释。
宁娆沉默了一会儿,摇头:“我觉得不是,我相信景怡,他对于胥仲的野心全然不知。”
孟淮竹看着自己妹妹凝重的面庞,产生了些许依赖的心理,试探着问:“那么依你之见,下一步该怎么做?”
宁娆回望姐姐,突然缓和了神色,幽然一笑,至柔至缓地说道:“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我若是公然违抗胥仲和长老们的决定,便会连累你,到时他们会以正当的名目把你驱逐出去,而那时数万的云梁子民就会完全落入胥仲的手中。他们会被他的伪善所蒙蔽,成为他攻击大魏的武器,最终以卵击石,自掘坟墓。”
“所以,要么做,要么就按照云梁的规矩来,一杯六尾窟杀,生死由我,和你们再无瓜葛。”
“淮雪!”孟淮竹道:“不,事情未到这一步,不能这样做!”
宁娆望向窗外,疏桐摇曳,漏静沉宁,天边有缥缈的孤鸿影,初春之景,远远望去,宛如笔墨丹青。
这大好山河,秀丽至斯,何以言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