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赵家和颜家的仇怨,还和赵元贞这般掏心挖肺地好,这让人该怎么说她?宋竹好一番无奈,不过她始终还以为萧家是为萧禹提宋苡,听了颜钦若的说话,也是心中一动,便略微打破心里立下的规矩,接腔道,“还以为你都放下此事了呢,怎么,连家里都说得好了?”
颜钦若面上浮起一层殷红,她生得还算不错,此时一羞涩,看来倒真有几分妩媚,她垂下头嗫嚅道,“元贞说你太道学,听不得这些事,我也没和你说起。她为我问了她哥哥,你知道,其实我们家、她们家和萧家都是有结亲的,说来都算是亲戚。她哥哥也因着这一层,过去认了亲,按她哥哥说,他是望海侯家的幼子……”
宋竹再是告诫自己要谨慎小心,此时也是惊愕得冲口而出,“你竟直言托赵衙内,去问他定亲没有?”
“那倒不是。”颜钦若慌忙摇了摇头,“只是望海侯家和我们家有亲戚么,我原是知道的,他们家七八个儿子,现在说定亲事的才只到第三个,他是老小那自然还没定亲,这不必问也是清楚的。”
“按说是如此,可也难说有特例。”宋竹想到家里那封信,顿了顿便道,“那么你爹娘听了,也中意?连嫡庶似乎都尚且还不知道呢。”
颜钦若微微一笑,倒是自然而然地道,“倒是了,你原也不会知道,其实我们这样的人家,说亲倒也不大分嫡庶,只看个前程。萧正言肯把他带在身边,又送入书院,可见他自然是萧家看好的人才,前程自然似锦。不过我也未和家里说起这个,只是和哥哥提了,问了问他日常在男学那边的表现……”
她面上一红,很有些幸福地说,“是哥哥邀他一道回洛阳过节的。”
什么叫做我们这样的人家啊?你们这样的人家还不是个个要求着和我们宋家结亲?宋竹再好的脾气都被她说得有些恼了,想要塞她几句,见颜钦若毫无机心的笑脸,却又是把话哽在了喉间:看来,颜衙内倒是颇为看重萧禹,居然也有意为妹妹和他撮合一番婚事……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为二姐担忧,连颜衙内都看得上萧禹,可见萧禹人品不差,这门亲事眼看有被颜家抢走的可能,她是应该为二姐担忧的。可只要一想到萧禹那可恶的行径,她又觉得其实若是颜家和他能说成亲事也好,不但以后她不会多了一个讨人厌的姐夫,而且想也知道,颜钦若这性子,少不得日后得让萧禹焦头烂额,就算她看不到,想想也是开心的。
可……
她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再说什么了,正好瞧见宋苡出了屋门,便忙拉了拉颜钦若,颜钦若吓得一吐舌头,不敢则声——只是即使如此,宋苡见了,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来:蹙眉吐舌这样的怪相,本来就是儒家所不喜的‘无仪’,宋竹那日对萧禹扮完了鬼脸,一路都惴惴不安心虚不已,便是因为此故。
有宋苡在,颜钦若也不好多说什么,两人便散了开来,等下午上了课,众女学生纷纷道了节后再见,宋氏姐妹独自坐在书堂读书写字时,宋竹便是借着苏娘去净房的机会,若无其事地问宋苡,“二姐,你可想过,将来的夫婿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宋苡性子孤高,真是不假,她虽没疾言厉色,但也有些真恼了,眉立道,“在学堂里说这样的事,你对至圣先师难道都没有余下一点崇敬之情么?”
哎,儒门规矩多礼数重,真是不假,虽说她从小在规矩中长大,但一不留神还是容易越线。宋竹摸摸鼻子,只能硬吃了宋苡的训斥,连舌头也不敢吐,埋下头规规矩矩地背起经典来。
屋内一时,寂然无声,苏娘回来,来回看看两个姐姐,虽是莫名其妙,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悄悄地拉了拉宋竹的衣角,宋竹忙冲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示意让四妹不必担心。
在二姐这里吃排头,对宋竹来说也是家常便饭了,她不埋怨宋苡一句话生生冷冷,让她几乎没法下台,倒是暗自有些愧悔,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冒失,问得太直接了点。宋竹只着急一点:眼下清明在即,有些事也耽搁不得,而按宋苡性子,这几日内自己再提起亲事,只怕都免不得被她数落。可若是没问准二姐的意思就去和母亲说,却又有些不大上算——小姑娘心里算盘拨得可响亮了,自己和颜钦若攀谈亲事,颜钦若做事又还是那么不周密,这些话一旦告诉母亲,肯定免不得又要挨骂,没准又得打手心,若是二姐对萧禹这样的人有意,那也没什么了,若是无意的话,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按她心里想,宋苡傲骨天生,只怕压根就看不上萧禹,自己只要问过二姐,知道她于这门亲事无意,也就可以把此事放下,不做耽搁颜钦若婚事的坏人。只是眼下不好问,没得个准话,宋竹心里便实是牵挂,思来想去,终于下了决定,想道:“算了,颜姐姐她们多数是明早就回洛阳,萧禹自然是和她们一起回去了。就是和娘说了,难道娘还能在今晚就把萧禹撮弄来不成?横竖若是萧家真说的二姐,二姐又真看得上他,那么也就是回一封信的事,亲事就能定下来了,倒不怕颜姐姐抢在了头里。——只是,到底萧家是不是为萧禹说亲?”
她有这个疑惑,当晚吃过饭,也就不着急回房,而是跑到厨下和她乳母以及帮厨的老家人们一道说话:宋先生不喜多蓄奴仆,虽说家中人口众多,洒扫庭除少不得有人帮忙,但也并未大肆采买人口,白日里是请族中较贫寒的亲眷前来帮手,虽无个雇佣的契约在,但平时送钱送物,自然绝不会亏待人家。到了晚上,帮忙人口各自归家,一些零碎的活计这才归给忠心耿耿,服侍几代的老家人们来做。
宋竹的乳母便是在宋家服务了三四代以上,说是奴仆,其实和半个亲人也差不多,尤其她几个孩子都是年少夭折,看着宋竹,犹如亲生儿女一般,本来在收拾厨房,一见她来,顿时给她端了一碗酪乳出来。
宋竹笑道,“妈妈,今日她们也送过来,我喝了一碗的。”
乳母哪管那些,迫她喝了以后,又搂着宋竹问长问短,又担心她在学堂里读书太辛苦,很是心疼了一番,又少不得唧咕些家中琐事,宋竹细听一番,还未听到萧家亲事的细节,忍不住就问道,“上回不是说,萧家写信来提亲么,这说的到底是他们家哪位少爷呀?”
乳母眯着眼笑道,“哎呀,这哪里知道,大夫人没说,老夫人没说,还有谁能知道?”
她在宋家服务了这些年,也是自小读书识字——这读过书的人呢,便是明理而有智慧,又活了这三四十年,见到宋竹神色,心中不由一动,当下也不说什么,便是逗着宋竹又说了几句话,倒也没打听出宋竹问这个的缘由。
这一日已经晚了,第二日小张氏忙着打发宋先生等人上坟的事,乳母也不去打扰,等到第三日早上,她这才找了个机会,和小张氏漫不经心地嘀咕了几句,小张氏听说,也是若有所思,暗自有些感慨——不问可知,这个担忧三女儿亲事的母亲,恐怕又是有所误会了。
宋竹对于这些事,倒是一概不晓得,她已经决心等风头过去以后,再好好地从二姐口中哄出真心话来,这几日便安心在家用力读书,满心要在下次小考中和宋艾拉开距离。这一日早起问过祖母好,便又回了自己屋里,乘着天光打算读一下《春秋》,谁知不过一炷香功夫,外头便有人来传话,“有客来,夫人让二娘、三娘出去。”
家中几姐妹,宋苓是出嫁了的不说,宋苡和宋竹单独住个小院子,宋艾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便在祖母屋里由她老人家养着,宋荇年纪还小,住在父母院子里,因此单独只来请的宋苡和宋竹——这也是惯了的事,宋先生是一代文宗,家中三不五时总有访客,有些亲近的友朋,是通家之好,那么宋竹等人也得出去拜见一番。
宋苡一早就央三哥宋栗陪着,出门挑绣线去了,宋竹也是因为发奋要读书,所以才未跟去,她忙把这话告诉了传话的女使,自己收拾收拾,先行走到祖母屋里去。
天气热了,两边帘子都是高高挑起,堂内景色是一望即知,宋竹才进院子,还在阶下呢,便是吃了一大惊——屋里那人,虽然没见正脸,但两人相遇几次她有了印象,也绝不会认错——
这不是萧禹吗?他不在洛阳给颜家相看,怎么反而跑到她们家来了?
第14章 入室
萧禹又怎么可能在洛阳给颜家相看呢?
他在宜阳书院的日子,倒是要比预想中的好过些,虽说出身富贵,从兄又是本地父母官,没进书院之前还闹出了那么一桩轶事,十分有纨绔子弟的势头。但他好就好在是本人入住书院,一言一行都在师兄弟们的眼皮子底下,他又没什么娇骄之气,虽说书院条件艰苦了些,也不曾抱怨什么,兼且十分聪慧,在经义上进益极快,武学底子又好,不出一个月,几个年高德长的师兄,已是对他十分亲切赞许,之前的些须小事,如今便是无伤大雅,也不曾被人惦记着不放。之前来认亲过的同学,也都纷纷和他亲近起来——这就是亲戚血脉的力量了,虽然以前从未见过面,但总要比旁人都多了几分亲切感,只要资质过得去,都是乐于结交的。
也是因此,颜衙内约他一道回洛阳时,萧禹也不疑有他,他本来就想借着这几日的假回洛阳探望一下姨母,也好让家人放心些。从这里去洛阳路虽然不远,但能和亲戚结伴,自然也更方便些。不料颜衙内却干脆就约了他住在颜家,萧禹当时一听,心里就有些犯嘀咕,一则他不愿随意跑到人家家里做客,二来自认平日和颜衙内也没那么亲近,因此难免有些疑惑。
萧传中正式就职以后忙得不可开交,一直在乡治下头跑,萧禹自进了书院以后,就没见过从兄,就是要问问家里和颜家的交情都无从问起,不过他本也是聪明人,细细一想,忽然想到颜衙内似乎也就是从某一日起对他特别亲近留意,还时常问些他在家中的事。——再联想到那日宋粤娘的说法,萧禹心里顿时就有了几分疑心。
若说是二十七哥带信来为他说亲,他自是不信的——不必猜测什么,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只是若是那日误入女学时,被谁家姑娘看上了,托了家人相看说亲,也不是什么奇事。而宋粤娘知道此事,那就更不出奇了,毕竟当日是她来辨认他的身份,那姑娘要知道什么,还不是得问她?
也不能说他不聪明,真相居然是被萧禹猜了个七七八八出来,这几日和宋檗一道闲谈的时候,借着当日的糗事问了问女学的情况,知道的确有位颜家姑娘在女学读书,论年纪也和他差不多,且又知道了女学里的姑娘多数都是还没定亲的……萧禹这如何敢去和颜衙内一道带了颜娘子去洛阳?若是一次洛阳回下来,换了一封写往东京的提亲信,只怕回京后他不知要被训斥多久了!
虽说心里对于被看上这回事,也有些淡淡的得意,但萧禹可没有因此就对颜娘子生出好奇什么的,他的亲事绝非他本人能够做主,这一点他自小就很清楚,这颜娘子若是见了没什么感觉罢了,要是一见就心生欢喜,那还不如不见。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跟着兄长们乔装打扮,往瓦肆里去取乐的时候,他也见了不少白生生的女子身体,也见了不少美人,还有许多男欢女爱的戏码,可萧禹心里却是从未有过什么欢喜的感觉,只觉得看了好玩而已,因此想来即使见了颜娘子,也是一般,原本淡淡的好奇,这么一想也就消失了不少,他自然越发避之惟恐不及了。
长日在东京城的权贵圈子里混,萧禹倒也还有些手腕,他没有直言回绝颜衙内,只是放假回到县衙以后,再派胡三叔私下去颜家屋舍找颜衙内告了罪,只说自己在小考中未得第一,兄长很是不快,令他在夺得魁首之前都不能离开宜阳,免得回到洛阳繁盛之地,又更乱了读书的心思。
读书是正事,且又是长辈的吩咐,颜衙内还能怎么说?只好约了下次回去时一起,这边萧传中也是一无所知,还当萧禹是被雷劈着,才会改变主意老实呆在宜阳读书——他倒是很了解萧禹,知道他绝不是懂事上进了,话里话外盘问过几次,都被萧禹给堵了回去:开玩笑,此事终究是他的猜测,若是猜错了,可不是自作多情?就不说这个,他该怎么解释自己会有如此的猜想?这么顺藤摸瓜地盘问下去,他戏弄宋粤娘的事可瞒不过兄长。
萧传中问不出个所以然,也只能暂且罢了,恰好,这几日他的妻小将至宜阳县,萧禹可不就帮着哥哥一道安顿嫂子?萧传中颇为忙碌,里里外外的事,萧禹掺和掺和,也显得殷勤些。
也是巧,萧夫人明氏就是清明正日到的宜阳,安顿休息了一天,还来不及多领略宜阳风光,就催请丈夫带她来拜见恩师之母,同时也是族中远亲明老安人,而萧传中也觉得这一阵子太过忙碌,和恩师的走动有些少了,第二日便索性带了全家老小,来宋家拜会。
萧禹忝为‘老小’中的小,自然也没被拉下,他是早有预期会见到宋粤娘的,更隐隐对见面有些期待,也很好奇宋家家中的布置。宜阳书院和东京几间出名的书院比,简直是朴实无华到了极致,就不知道宋家是否也承袭一样的风格——倒不是说萧禹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只是他对于众师兄弟崇敬仰慕得几乎不像是真人一般的宋先生一家,自然而然有着颇为浓烈的好奇心。
论起占地,宋宅可说是不大不小,当然赶不上东京城内的豪宅,但在宜阳县也还算是中等靠上,一条小巷子里就这么一家,也无非就是门楼外加几进院子,几人因为是拖家带口来的,仆妇直接就带进了后院一道拜见明老安人,萧禹一路走来,只见院中花木扶疏,虽无名贵花草,但屋舍整洁植株茂盛,家宅中生机勃勃,又十分雅致高洁。
到了明老安人屋内,他先也不敢四处乱看,问过好行过礼,看了座才用眼角余光四处瞟瞟——和他常常拜访的后堂不同,老安人屋内果然没有什么名贵摆设,金银二色都很少见到,更没有当今流行的金石古物,屋内陈设古拙,亦乏多宝格这样的家具陈设,可说是十分简朴。
然而,简朴却不代表寒酸,单单是屋内悬挂的几个条幅斗方,已让人目眩神迷,单单是萧禹认出来的,便有数十年前几位文坛巨擎的字迹,还有隔了一重门扉可以隐约看到,做书房陈设的西间内,更是有几幅画挂着,想来其价值比堂内的墨宝也是只高不低……
不愧是宋家,若非同道中人,进了这间屋子,只怕还要怜惜他们家寒素呢。萧禹对宋家人更是多添了几分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说是尊敬吧,可又觉得这也太清高了:感觉你这人要是脑子不够,没有知识,那都没法欣赏宋家的奢侈……
连明老安人乃至张夫人、季夫人,也都是如同这屋子一般——均都穿着朴素,直接就是布衣银钗出来见客,神色居然还安之若素,丝毫不觉寒酸。可一开口,一个个竟都是引经据典、出口成章的书香女子,这家中若没有闲钱,能让女儿受到这么好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