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洛握住她的手,笑道:“数你的嘴儿最甜,甚么时候都不忘夸人。也罢,无论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只管全盘照收,便只当自己真是‘哪里来的仙女’就是。”她的性情像极了张氏,外柔内刚,说起话来非常爽脆。
“我说的哪里有假?不信问问`哥儿和鹤哥儿,洛姐姐是不是最漂亮的新娘子?”张清皎与她双手交握,在她身畔坐下,露出了身后的沈`和张鹤龄。两个孩子都好奇地望了过来,细细地观察着沈洛,一时间竟有些不敢认了。
沈`毕竟年长,觉得所谓的喜事其实并不值得欢喜。自家姐姐嫁了出去,从此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不再是朝夕相处的家人,他的心情怎么能不复杂呢?张鹤龄年幼,只顾着看热闹,眼睛里满是兴奋。这是他头一回得见出嫁前的新娘子,对自家姐姐发的话自然格外捧场:“没错,洛姐姐就是最漂亮的新娘子。”
“这下,洛姐姐总该相信了罢?”张清皎眉眼弯弯地笑了。
沈洛打量着姐弟俩,尤其是瘦了不少的张鹤龄,也勾起了红唇:“权当你们说的是真话了。皎姐儿,在京中生活可还习惯么?听我娘说,你如今可是管家的人,每天都过得很不容易。怎么我瞧着你,却与以前没有什么分别?通身没有多少管家的气派,倒是还像从前那般娇娇弱弱的模样。”
“不过是略费些时间看一看账罢了,和以前过的日子确实没有多少分别。”张清皎笑道,“洛姐姐可别只顾着笑话我,等你成了管家媳妇,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练就了主母那一身的气派呢。到了那时候,也不知我们还敢不敢认你。”
沈洛脸一红,不轻不重地掐了她一把:“甚么管家媳妇,叫你胡说……”
张清皎掩唇,脆生生地笑起来:“对了,洛姐姐,姑母还不曾与我们说过呢——未来的表姐夫姓甚名谁?身上有没有功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定亲都这么久了,姑母可曾让你见过他?”
沈洛羞得垂下眼,两颊布满红霞,不知不觉便流露出了新嫁娘独有的娇态:“等到该知道的时候,你不就知道了?若是实在等不及,你便去问舅父罢,我甚么都不知道。”
“好,好,你甚么都不知道。”张清皎笑得眯起了眼,“哎呀,别羞恼,我不问就是了。对了,大表姐会回来么?”
“大姐嫁得远,好几年才能回来一趟。之前她也说了要回来,但这次匆匆忙忙改了婚期,她又刚生下孩子没多久,怎么也赶不上了。”
随着说笑,姐妹俩之间的生疏渐渐消弭,越发相见欢喜。沈氏族中的姑娘悄悄地望着表姐妹二人,暗自都觉得这样的姐妹情谊难得。瞧着竟不像是一年难得见几回面的表姐妹,更似是亲姐妹。
不多时,吉时将近,喜娘立在旁边催着新娘整理衣裳。沈洛与张清皎这才依依不舍地停了下来,一个被喜娘与丫鬟围起来,一个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正拿着糖油糕吃的张鹤龄似有所感,忽然问:“姐姐以后也会嫁人么?”
张清皎低头看着他:“若是没有意外,谁都会嫁人。”
除了婚姻之外,这个时代的姑娘们很少有别的选择。而且,她们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和美满婚姻也极有可能充满了各种变故。能遇上举案齐眉、永不相负的丈夫,不过是小概率事件而已——夫妇不和,婆母不喜,美婢娇妾……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光是想想日后要过这样的婚姻生活,张清皎便觉得是一种煎熬了,所以索性便不再去想。若是实在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或许唯有出家常伴青灯古佛这一条路了。
张鹤龄瞪圆了眼睛,手里的糖油糕险些落在地上:“姐姐不能嫁!`表哥说,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只要想到姐姐嫁人之后就不再是张家人,他就觉得心里发慌。只要想到姐姐嫁出去就不能再随意见面,他就觉得格外难受。
张清皎禁不住笑了,揉了揉他的脑袋:“还早着呢!你着什么急?”她才十四岁,还未成年,离成婚出嫁且还有几年。父亲张峦曾经随口提过几句,后来便没了下文,她也就只当他不过是说说罢了,没有放在心上。
张大姑娘根本没料到,就在这天的喜宴上,她的桃花忽然便开了一簇细嫩的花苞。
某位举人家的太太在宴席上望见她,觉着这姑娘生得美性子也柔顺,便有意给自家的族亲做媒。姑母张氏在忙着女儿的婚事之余,也没有忘了侄女的姻缘,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便在送嫁之后与张峦说了起来。
张峦听了,又是欢喜又是酸涩:“若是那年轻人果真是个好的,皎姐儿也算是得了好姻缘。不如改天以姐夫的名义举办一场文会,将那个年轻人邀过来,我和姐夫好好相看相看?姐姐也可与那位举人太太一起,见一见对方家里的女眷。”
张氏颔首称是:“还是谨慎些为好。听那位举人太太夸得天花乱坠,倒不如亲眼看一看。”
姐弟俩敲定了时间后,张峦这才告辞离开。一路上,他左思右想,也没有打定主意是否要告知宝贝女儿。到家的时候,望着女儿牵着儿子的背影,回首扬起的笑颜,他心里的滋味更是复杂难言,暗地里想:还不知这件事能不能成呢,还是别让女儿知道了。若是现在便告诉她,相看了却觉得不合适,反倒是给她增添了烦恼。
于是,等张清皎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彼时张峦与沈禄已经看过了那个少年,张氏也和对方的母亲见了一面,彼此算是初步有了些意向。张峦与她说起来的时候,张氏已经与对方约定了“一同进香”的日子。
“……”张清皎眨了眨眼,“爹爹……”
“怎么?你觉得不合适?”张峦的声音略有些急,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见了女儿的神情后,他已经觉得后悔了。脑中忽然飘出无数女儿嫁人的场景,让他只恨不得回到之前相看的时候,这回一定要坚定地将那个有可能觊觎自家女儿的混账小子给否决了:“你要是不想见,咱们便不见了,别担心……”
“已经定好了日子,不好再回绝罢?”张清皎有些无言,安抚他道,“女儿只是想知道,这家人是作甚么的。那人……姓甚名谁,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已。”
张峦松了口气,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欣慰:“那家姓周,当家的也是一位举人,与你姑父见过几面。这次落榜之后,他也打算像你二表姐的公爹一样,依附族人寻个小官的职缺跟着对方赴任。听着似乎进展有些不顺利,却也于他们家没有甚么大碍。毕竟家境殷实,家中拢共就一个独子,衣食住行方面都是无可挑剔的。”
“至于他家的儿子,也是个争气的。今年不过十六岁,年纪轻轻就已经中了秀才,生得也方正,谈吐间颇有几分见识。只是毕竟年少意气,稍有些过于自信了。不过,这也是年轻人的通病,爹年轻时也是这样。”
“怎么样?皎姐儿,想不想见?”
张清皎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个少年得志的年轻秀才形象,略作思索:“见一见倒也无妨。”过于自信便与自负无异。她并不太喜欢自负之人,总觉得有些没有自知之明,日后很容易受挫。但如今不过是相亲,还未见过面呢,也不好随意下断言。等到见过面之后,再修正印象也不迟。
“真要见?”
“嗯。”
张峦的情绪更低落了,闷闷地道:“好好地准备准备罢,给自己多做些新衣裳。”说罢,他便垂着头挥了挥手,示意女儿可以离开了。
张清皎回到自己的闺房后,一直跟着她的平沙和水云互相看了看,忍不住问:“姑娘,老爷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刚开始脸上还有些笑意,最后却活像是欠了债似的,眼眉都耷拉下来了。他到底看没看中那个周秀才?”
“爹若是没看中,就不会让我去见了。”张清皎道,抿唇而笑,“至于他在想些什么,我又如何能知道呢?”傻爹爹,若是心里舍不得,就别这么早考虑她的婚事啊。她还小着呢,没想过要嫁人。
第20章 首次相看
时隔数十日,再一次来到崇福寺,依旧是人来人往、香火鼎盛。
临下马车前,张氏打量着侄女,眼中不禁流露出了满意与自傲之色——十四五岁的少女生得白皙秀美,着樱桃红撒花褙子与水红色六幅湘裙,更衬得气色极佳。发间点缀着花钗,耳上垂着金累丝珍珠耳环,白嫩的手腕上带着鸟衔珠形状的金镯子,既显出家中殷实又不俗气。这样通身的装扮,也正应了暮春初夏的时节,无论怎么瞧都不可能轻易挑出错来。
“好孩子,这身衣服和首饰都挑得极好,很适合你。”张氏越看越觉得喜爱,握住侄女柔嫩的手,温声道,“不必紧张,今日不过是初初相看,见个面罢了。若是看中了便商议亲事,若是看不中便罢了。不好相与的咱们也不会定下,两家的家世相似,谁也不用挑谁。”
张清皎微微颔首,看似娇羞,实则冷静无比。她并不是情窦初开的十四五岁少女,自是不会对这次相亲怀着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在她看来,相亲么,合则继续,不合则罢手,一向非常简单。只是,内心再如何平静,她也不能表露出来,免得吓着了其他人。佯装柔顺娇弱的少女什么的,她已经很习惯了,恐怕谁都寻不出漏洞来。
不期然想起临出门的时候,张峦焦躁不安的模样,张清皎在心底微微笑了起来。若不是当时时机不合适,她真想开口道:爹爹不必焦虑紧张,女儿去去就回来。如今换了姑母也一样,张氏其实比谁都更紧张呢,光是她的衣服与首饰就赞了两三回,还翻来覆去地开解她。仿佛生怕她临来怯场,又怕相看失败后她心里觉得难受似的。
姑侄俩亲热地携手相扶,缓缓走入崇福寺。不多时,便在大雄宝殿的一侧遇上了周家的举人太太以及立在旁边的周秀才。感觉到有人正仔细打量着自己,垂首作含羞状的张清皎不着痕迹地抬首望了一眼。
周家的举人太太是个清瘦高挑的妇人,穿戴得富贵逼人。尽管她脸上带笑,但眼底的估量之色却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至于周秀才,确实是个生得平头正脸的少年,身量略高,穿着崭新的宝蓝色儒生袍,书生气十足。不过,他似是正好发现张清皎抬起首瞧了瞧他,颇为自得地冲着她笑了笑。紧接着,满是惊艳的目光凝在她身上,便有些挪不动了。
“……”张清皎垂着脸,眉头微微皱起来。周家太太打量她,将她当货物一样估价,她敬她是一位长辈,勉强也就忍了。这周秀才是怎么回事?别说这个时代对男女大防极为看重了,就算是在后世,这么直勾勾地望着别人也是极为失礼的。
“真是个好姑娘。”周家太太呵呵一笑,看了身边的儿子一眼。周秀才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移开视线。张氏对周秀才的反应也有些不喜,但在这种场合却也只能礼貌性地称赞道:“令公子也是风采翩翩的少年。”
“他平日里只顾着读书,对旁的事多有疏忽。”周家太太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自家儿子失礼之事,“这回也是我再三要求,他才愿意跟着来一起进香。于他而言,到底还是文会更吸引人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