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眼睁睁瞧着握紧两根树枝探路的周锦阳一步步走进沼泽,只好用力握住拴在他腰部的绳索。他走得很慢,泥浆很快没过他膝盖和大腿,好在没有继续蔓延的趋势。走出几十米之后,他回身招招手,“没大事。”
于是洪浩也小心翼翼迈进沼泽地,脚底还滑了一下。“福哥你垫后吧。”
半小时后,仗着绳索彼此相连的五人排成一字长蛇阵慢慢在沼泽中行进,稀粥似的泥浆朝四周慢慢荡漾。偶尔有人滑倒,好在泥水始终没达到腰部,也算有惊无险。这里像是一片地势低些的平地,积年雨水和尘土落叶混合而成沼泽,若是年头再久些就很难度过了。
“我腿上好像叮了什么东西。”像踩高跷般撑着树枝的沈百福喃喃道,把口罩扒拉下去想低头看看,不过还是改变主意。“我靠不会是蛇吧?”
前面洪浩隔着段距离听到话语停下来转身回望,倒把最前面的周锦阳给拽住了,互相埋怨几句继续前行。两个垫后的新人惴惴不安四面张望,生怕从沼泽里爬出鳄鱼蟒蛇之类,好在始终没有发生。
拖泥带水堪堪行进到一半,周锦阳忽然指着前方大喊:“看见了看见了,前头。”洪浩也伸着脖子张望,果然依稀能看到对岸淡淡玫瑰红,“没错没错,我说福哥你这眼神够牛的。”
沈百福得意起来,“那是,你们这眼神都不咋地。肯定是小柏给咱们留的标记。”又朝后面招手:“赶紧的,一会儿天黑了。”--如果召唤出守护神,几人行进速度势必大大减慢,两位新人连忙加紧脚步。
此时此刻柏寒根本没想到倒霉的队友刚刚才发现出口附近被自己特意漆成玫瑰红的两棵树,她正沉浸在初到伏见稻荷大社的震撼中。
“这里是供奉狐狸的地方。”她感叹着,随处可见叼着沉甸甸麦穗或者沉默寡言的狐狸石像,多数脖子上还围着朱红围巾。
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的梁瑀生正担任导游角色,“奈良的鹿,大阪的老鼠和京都的狐狸都是很有名的。”带着她朝神社走去:“这里很多绘马,别的地方都没有,你带回去点吧?”
说是绘马,其实是被雕刻成狐狸头像的浅黄木牌,像人类般或狡黠或微笑或叹气非常可爱。已经从清水寺和金阁寺收集不少绘马的柏寒毫不犹豫地又买下一堆。
“幸亏有人帮忙,要不然这么多东西带回去都成问题。”梁瑀生取笑着接过塞进自己背包,指着上山道路:“上面是千鸟居。”
面前山路每隔几米便矗立一座古朴艳丽的朱红鸟居,层层叠叠绵延直至山顶,清风徐来似乎可以随着满山浓绿树木婆娑起舞--这里是供奉神灵的地方。
“这里可真漂亮。”柏寒仰头望着感叹,“我为什么只去过北海道?我应该直接来京都才对。”
身畔梁瑀生也相当轻松伸展胳膊,“这里拍过电影,章子怡的《艺伎回忆录》,很有名的。”
哎,我刚好没看过?柏寒有些惋惜,一边追赶他一边指着鸟居廊柱上漆黑汉字问:“这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日本各地特意供奉的。”梁瑀生大步顺着山路走去,“很有讲究。走吧,一会天黑了。”
在半山腰吃到很好吃的抹茶冰激凌,等到山顶柏寒发现整个京都就在眼前,太阳慢慢西斜留下漫天彩霞。下山的时候两人选择另一条路,路上也建着大大小小的鸟居和神社,柏寒还给两只流浪猫拍了照。
“接下来去哪里?”脱下外衣系在腰间的梁瑀生随意问。“平安神宫、二条城、岚山、三十三间堂和八坂神社。”
真可惜,只能再去一两个地方--明天就要离开了。犹豫不决的柏寒只好征求他的意见:“我都没去过,你说哪里好?”
梁瑀生耸耸肩,很无所谓地说:“其实都差不多,看你喜欢哪里,想去拜拜就去神社,想看樱花就奔岚山和平安神宫,三十三间堂里有千手观音可以看看,不行不行,那里关门关的早,赶过去怕来不及。”
嗯,天天和阴魂厉鬼打交道,还是拜拜佛求求平安吧?“要不去平安神宫吧,听着比较吉利。”
有柳生家族司机帮忙,两人顺利赶到平安神宫外广场的时候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刚好落在神宫大殿屋顶。那是座朱红色传统旧式建筑,宽阔屋顶是孔雀尾羽的鲜艳翠绿,迎着白沙广场依稀能看到昔日盛唐风采。
“这里有什么八重红枝樱花。”梁瑀生回忆着,“不过得买票进去后苑才能看到。”
柏寒跟在他身后走向神殿,“这么多樱花啊?我要先好好拜一拜,保佑我平平安安顺利一点。”
保佑我早日找到属于我的守护神。
此时此刻大黑狗正趴伏在小田切助家庭院里的樱花树下,掩埋它尸骨的地方。
小田切助正像往常一样靠在屋檐下的躺椅上读报纸,鼻梁上驾着眼镜,不时朝樱花树的方向望来一眼--当然他看不到曾经属于自己的大黑狗。
时隔七十二年岁月,大黑狗认不出自己的主人了。它困惑地歪着脑袋,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同遥远记忆中那个带领自己在田间追逐蝴蝶蜻蜓、跳进河里游水的活泼男孩联系到一起。
大黑狗是非常聪明而有灵性的动物,死后漫漫时光更是逐渐教会它很多东西,比如死亡。它并不排斥男孩长大成熟乃至日渐衰老,毕竟停留在原地的只有它自己而已;它千方百计企图离开森林只想再见男孩一面,哪怕只留在他身边默默守护也好,为此不惜和女孩立下契约;可当愿望终于实现,它却被失望痛苦彻底击倒了--他可真像他父亲啊。
随着客厅传来呼喊,小田切助起身摘下眼镜,拎着报纸朝树下走来,大黑狗不由自主耸起脊背警戒着,竭力压下离开的意图。好在老人只是笑眯眯地拍拍树干而已,低声念着:“贡啊,今晚再来梦里找我啊。”就倒背双手走进客厅用晚餐了。
大黑狗慢慢松弛下来,同时发现对方背影更像他的父亲小田切先生了。
这是件非常悲哀的事情。男孩的祖父祖母头七那天,小田切先生走过漫长道路进入森林,拽着大黑狗仔细寻找足够粗大强壮的树木;发现合适的目标后他立刻把忠诚的大狗用铁链牢牢拴在树上,同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大黑狗永远也忘不了主人脸上那抹诡异而轻松的神色。
随后他把自己吊在那棵大树上,任凭大黑狗狂吠着拼命挣扎想来救他却无济于事,很快死去了。随后几天他的尸首在树枝上摇摇晃晃,陪伴着饥饿干渴的大黑狗慢慢耗尽最后一口气,脸上依旧挂着轻松诡异的表情。
大黑狗不知道主人的灵魂去了哪里,反正它自己的灵魂被那座诡异的森林牢牢束缚,而主人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皮囊。在锁链允许的范围,它在森林中整日奔跑,经常能看到失去信念的人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结束生命,更多的是无意踏入森林而迷失方向饥渴而死的游客。死亡之后他们的阴魂继续迷失在森林中,日落之后发现活人气息便扑过去抢占温暖躯壳。
大黑狗很快发觉自己和主人死亡的地方在森林最中心禁区,这里无人踏足,连阴魂也很少靠近。孤独落寞之余它加倍思念着男孩子,渴望回到他身边;就在它身旁不远的地方,挂在枝头的死去主人尸骨慢慢腐朽。
这种日子足足持续了四十九年。
第76章 青木原树海十二
2017年5月1日
某天阳光可真好, 大黑狗从没见过那么明亮的阳光把整座森林照得亮堂堂, 一大队互相用绳索牵连着的警察和义务者不知怎么走到这里, 指着化成枯骨的主人尸骨发出惊呼, 然后把他摘下来蒙上白布小心翼翼抬走。大黑狗以为接下来轮到自己, 默默站在自己尸体旁等待着, 可惜人们像看不到它一样离开了。
森林恢复平日死寂。尽管依然被锁链牢牢束缚着,大黑狗满心欢喜地松了口气:死去主人终于不在了, 它打心眼里不想见到他。
日出日落月圆月缺,又过了二十三年漫长时光才回到家里的大黑狗做梦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小田切先生的身影--它深爱的男孩小田切助已经长成父亲的模样。
直到主人背影消失在客厅里, 全身僵硬的大黑狗才慢慢放松下来。它低头望着自己的坟墓, 感觉还不如留在森林里舒坦--至少小田切先生的尸骨已经不在那里了。
客厅传来欢快聊天的声音,对大黑狗来说都是陌生人。它百无聊赖地把下巴搭在爪子上睡着了。
梦里它回到森林边缘,面前是座山顶堆积着皑皑积雪的山峰。大黑狗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只是本能有种亲切感。
它又梦到自己正在堆满积雪的山峰上厮杀搏斗,敌人有时是庞大粗野的黑熊, 熊掌比它玩过的足球还大;他也经常遭遇力大无边的剑齿虎, 对方牙齿锋利无比;飞翔在空中的金眼雕时常和自己争抢猎物, 它们从四面八方用利爪和尖喙攻击自己;至于十几只流着涎水的恶狼丝毫不是自己对手,它像旋风般冲进敌人中间咬穿恶狼喉咙。
叮铃铃--大黑狗被客厅传来的电话声吵醒了, 鲜血咸腥还留在舌尖。梦中战斗的是自己还是祖先?它分不清楚, 只知道血管流淌着战斗热血, 渴望着撕开黑熊虎豹的胸膛,恶狼脆弱的喉管在自己牙齿间碎裂的声音格外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