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提起当初王家的功绩来,王离眼中还是放出光彩来。
胡亥道:“如今朝廷正是用兵之时,朕对从前我大秦灭六国之战颇感兴趣,多加了解,也能有借鉴意义。当初灭楚之战,朕有一事不明,左丞相李斯与御史大夫冯劫都不能给朕解惑。好在你来了。”
王离道:“陛下请讲。”
“当日王翦老将军,率军六十万,屯兵平舆,一停便是一年。这是为何?”
王离乃是名将之后,如何不懂胡亥言下之意,也不虚与委蛇,径直道:“陛下可是疑心先祖父拥兵自保?”面上已是挂了一层严霜。
胡亥打个哈哈,笑道:“王卿,你想到哪里去了?朕不过是想学习学习——王翦老将军若真有拥兵自保之心,当时领兵折返,如今这大秦天下恐怕就姓王了,哪里还有朕在?”
他本就对人情绪敏感。
王离从一入殿后,毫不掩饰不悦,既有对蒙恬冤死的义愤,又有名将之后的倨傲,恐怕还有料得朝廷要倚重于他的自持。
这个王离,很拽嘛。
王离也不屑于追究皇帝究竟是何用意,侃侃道:“先祖父受先帝之命,率举国兵力灭楚。此前已有李信失败在前,若是再有闪失,不但灭楚延宕,只怕损毁我大秦吞并六国之势。”
“此一战,关系重大。宜一举歼灭楚国军队,不宜缠斗。”
“而楚国分封三大家族,又有独立水师,各自陈兵境内四方,要如何才能让楚国军队集结起来呢?”
胡亥已是听进去了,问道:“如何?”
王离道:“唯有四字:重兵压境。”
胡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是以先祖父屯兵平舆,却并不进击,这是让楚境各军队集结。”
“此其一。”
“其二,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是这一战,务必求稳求胜。”
“我军六十万,楚军却是于国境旁御敌、调动全国人力共计百万。”
“以六十万对百万,以先祖父之能,也无必胜之把握。”
“所以先祖父师法战神白起,把灭楚之战,转为了新长平之战。”
胡亥讶然道:“新长平之战?”
“正是。”
长平之战,乃是五十多年前,秦国与赵国之间决定性的一场大战。赵国恐两军相持于己不利,换掉了名将廉颇,换上了纸上谈兵的赵括。而秦国暗换名将白起。最终白起大败赵括,坑杀了四十五万赵军。
这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最彻底的歼灭战。
可以说此一战,奠定了此后秦一统六国的基础。
作为秦人,没有不知道战神白起之名的。
王离讲起兵事,信手拈来,“人都讥笑赵括纸上谈兵,却不知当时两军相持,拼的其实是后勤。赵国之败,不在某个将军身上,而在国势。我朝自商君变法,‘耕战’利农产;而赵国国内乏粮,外援无望,相持日久,不战自溃。”
“而灭楚之战。楚国虽聚起百万之众,可是其中大半为民夫。虽能短期内调动,可是一旦超过耕作之期,便会人心涣散、粮草不继。”
“我国则不同。六十万为士卒。秦地女子与楚地女子亦不同,与男子一般下地耕种。”
“是以先祖父屯兵平舆,乃是把灭楚之战,转为长平之战的模式。”
“以我大秦强大国力,耗死了楚国。”
“一年期满,楚人心忧,过了盛夏,若是再错过收割季节,那么未来一年都要挨饿。”
“此时方战,无往而不利。”
胡亥听得心驰神往,仿佛看见了老谋深算的王翦将军,是如何率领六十万大军,却能不紧不慢静候一年,张弛有度,既灭了帝国强敌,又消了帝王疑忌。
他望着王离,感叹道:“朕如今方信,世上真有名将风采。”
王离淡淡道:“惭愧。”
因为王离对军事的熟稔精通,胡亥看他那点“个性”都觉得可爱起来,也不在意他冷淡的态度,长揖道:“如今天下烽烟四起,还请王将军教朕。”
王离是个很傲气的人。
傲气的人有个弱点,那就是受不了别人真心实意地崇拜自己。
见新君如此虚心下拜,王离愣了愣,道:“陛下但有用处,派臣前往便是。”
胡亥道:“四境不平,王将军却只有一人,为之奈何?”
王离忍了忍,没忍住,道:“若不是陛下当日冤杀蒙恬大将军,焉有此刻之愁?”
“是朕之错。此中内情,不足为外人道。”胡亥只能背了原主的锅,安抚道:“只是大错已经铸成,便是杀了朕也无用。如今只能想办法弥补——朕听闻蒙氏还有二子在外,也都精通兵法。朕已命人去寻。除此之外,王卿手下可还有堪用将领?”
“从前跟随蒙恬大将军的将领,一曰苏角一曰涉间,都是良将。”
“请王卿为朕引见。”
王离又道:“便是那蒙氏二子寻回来,又如何肯为陛下所用?”
胡亥笑道:“人能寻回来,便能为朕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