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梁笑道:“你还记得吗?当初我教你学书、学剑,你都丢了。我生气叫你站着,你是怎么说的?”
项羽也笑了,“我说习字不过是能记人的名字,学剑不过能跟一个人对敌。我若要学,便学万人敌。”
“你年纪虽小,志向却不小呐。所以后来我教你学兵法。”项梁欣慰地望着侄儿,语带深意道:“我项氏一门荣耀,将来可就落在你肩上了。”
项羽道:“叔父放心。”
项梁目光转向案上书信,看到帝王封印,目光便凝住了。
项羽顺着他目光看去,举信奉给叔父,解释道:“这是小皇帝给侄儿写来的信,不过是劝降的花招。”
项梁一字一句看过胡亥所写,沉吟道:“这狗皇帝虽然年纪不大,心思却深。咸阳距此何止千里,况且他写信之时,你我还未举事,可是他竟然能料到千里之外、你我此刻之举,叫人思之骇然。”
项羽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被这封乱七八糟的信搅得心情极差。
这感觉就好比被一双无形的眼睛从背后注视着。
顿了顿,项羽忽然疑惑道:“这小皇帝为何不写给叔父,却写给侄儿呢?”
论起来,项梁才是项氏此刻真正主事之人。
项梁又将那书信细细读了一遍,沉吟道:“这小皇帝所写,虽然颠三倒四、不知所谓,可是他能洞见我等起事,便不可小觑。至于为何写给你,却不写给我。恐怕只因少年人尚且单纯,或许会被他花言巧语所骗。若这狗皇帝果然因此而写信而你,却不给我,那他心机之深,简直不似少年人。我想咸阳宫中,定有高人为他出谋划策。”
项梁越想越是心惊,起身道:“不好,这狗皇帝的信恐怕不只写了这一封。若你收到了,六国贵族之后多半也会收到。你小叔父项伯与从前韩国相国之子张良交好,我让他去问问张良,是否也收到了这样的劝降书。”
“侄儿与您同去!”项羽心里暗骂:早就看穿了,这小皇帝不是什么好东西!
项伯是项燕最小的儿子,早年杀了人,曾经跟随张良在下邳躲避多年。
那时候,项伯是故楚名门之后,张良是韩国五代相国之后,都有同样国灭家破的遭遇。而项伯比张良年纪小,只是杀了个人;张良却是已经混成秦朝特a级通缉犯了。所以项伯追随张良,好比夏侯婴追随刘邦。
吴中起事,项伯也帮忙出力了,这会儿歇下睡得正香,忽然被叫起来,听了来龙去脉。
他迷迷瞪瞪中,满口答应,“行行行!我明早起来就给张兄写信!一定给你们问明白!”
项梁拿这个惫懒的小弟弟也无法,只得放他接着睡去。
却说半月后,咸阳宫中胡亥打开了项羽的回信。
“万死以诛秦!”
朱笔写就,仿佛是放沉了的人血。
每个字都狰狞如厉鬼,左冲右突要冒出来的,是楚亡人的冤魂。
如果说此前胡亥对说服项氏还抱有万一的妄想,此刻,他直面了残酷的现实。
现实就是,哪怕项氏全族再死一万遍,也不会降秦。
亡国的痛,尝过一遍就足够刻骨铭心。
正因为尝过了亡国之痛,若能重来,楚人当初绝对不会那么轻易便投降。
秋夜静谧,章台殿中,唯有漏刻滴水之声,不绝如缕。
听着均匀平缓的水滴声,胡亥被回信扑面而来的戾气所激出的恐惧消散了,他平静下来,静得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在这种风雨欲来的宁静中,他发现了自己冷静到可怕的一面。
什么是政治?
毛主席有云:政治就是,要把我们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的人搞得少少的。
“召左右丞相、九卿议事。对了,还有叔孙通。”
于是朝廷重臣都打着呵欠从被窝里爬出来。
这俩月来,大家都逐渐习惯了皇帝的残酷作息:一看就是没有性生活啊!
李斯心道:苦也。老朽七十多了还能温香软玉暖红袖呢。陛下青春年少,这是何苦呢?
不过胡亥显然没有温香软玉的心思,国都要亡了还有空睡觉?
是了,众大臣当然睡得着,他们投降了——譬如叔孙通,照样高官厚禄。
可是他这个皇帝却是一定会掉脑袋。
“朕今日召集诸位前来,议的只有一事:我朝当前最根本的敌人是谁?”
叔孙通:艹你大爷的!半夜不睡觉,叫我们来讨论这种哲学问题!
胡亥扫视着都还睡意迷蒙的众臣,得给高位重臣留点体面,于是只能点了里面最小的,“叔孙通,你先来开个头。”
叔孙通:你大爷你大爷你大爷!
叔孙通清清嗓子,面带得体的微笑,恭敬道:“谢陛下亲点,小臣惶恐。陛下深夜急召,问得乃是‘我朝当前最根本的敌人是谁’这样的大题目。想来陛下定有深意。那么,谁是我朝当前最根本的敌人呢?是大胆造反的陈胜吴广?是出关偷溜的骊山囚徒?还是借势复辟的六国之后?”他一面说着套话,一面急思,他奶奶的,到底哪个龟孙是当前最大的敌人啊!
胡亥脚步一顿,充满期待看向了叔孙通。
叔孙通对上皇帝赞许的目光,忽然福至心灵,挺直了胸膛大声道:“不,他们都不是!我朝最根本的敌人,不在咸阳之外,而是在咸阳之内,就是在这章台殿!”
叔孙通打了鸡血,嘶声道:“当此国家危亡之时,陛下夙夜不寐,小臣等却安于小家、还能睡得着。小臣惶恐!小臣有罪!大国之亡,从来不是因为外敌,必然是从内败坏。我大秦最根本的敌人,就是小臣这等贪于逸乐的蛀虫!”
胡亥仿佛目睹了车祸现场,默默扭过头去。
叔孙通把自己痛骂一番,“小臣此后,一定痛改前非!国之危难不解,小臣便一日不能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