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热血沸腾的恨意,如今化作了偏执的恨意,甚至有一日会成为至死不休的恨意。
张良冷漠道:“哦?我说错了么?”
胡亥面色森然,咬牙笑道:“你错得离谱!朕要拿下黥布,乃势在必得之举。最好你写信给吴芮,缩小战况。否则,也不过是使战争更久更激烈几分而已,最终的胜利者还会是朝廷——然而百越之地的无辜黔首,却也要跟着遭罪。你这封信,关系的不是朕是否胜利,而是关系着成千上万户只想老实耕作的黔首存亡!”
张良一震,顿了顿,冷讽道:“陛下若真有爱民之心,又为何要兴兵攻打黥布呢?”
胡亥亦冷笑道:“从前听说你算无遗策,如今看来却也未必。当初列侯封王,淮南王吴芮最为乖觉,主动吐出吃进去的封地,还给朝廷,只保留一小部分封地。而黥布非但不效仿吴芮行事,还违逆朝廷旨意,没有让士卒解甲归田,现还领着十万常备军,害得黔首不得休息——他若无旁的心思,为何要留这十万士卒?这一仗,是越早打,伤害越小。等到黥布经营起势力来,主动挑衅朝廷之时,恐怕就不是一仗能解决的了——到时候,这十年战乱又要从头再来。”说到后面,他已是语重心长起来。
张良沉默听着,他明白皇帝所说,句句在理。
胡亥话锋一转,对赵高道:“回去安排史官,就写朕已经礼贤下士,三请过张良了。”
张良一愣。
胡亥又道:“这封信,你若是写了,史书上少不了你的一笔。若是你不写——知道什么叫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么?你也甭算无遗策、五世韩相之后了……你就是个小肚鸡肠,为了自家那点恩怨,置百万黔首性命于不顾的小人物,上不得台面。”
赵高在旁道:“可不是嘛——您家祖宗泉下有知,羞也羞死了!”
张良反倒笑了,道:“陛下不必拿话激我。”
他明白以如今朝廷的兵力,要拿下黥布,只需韩信西进便可。
胡亥睨着张良等下文。
张良叹息道:“这封信,我写。”
胡亥换了笑模样,道:“朕就知道先生是高风亮节之人……”
张良又道:“这封信,我为吴楚黔首而写。”言外之意,他不愿为朝廷所用。
胡亥不以为意,笑道:“太子妃有孕之事你知道了?等将来孩子大了,还要请你启蒙呢!朕知道你不愿意归降于朝廷,但是这太子妃可是你跟随的汉王的女儿,也算是你应尽的……义务?”
这是一笔糊涂账。
张良叹道:“汉王乃时运所误。”
胡亥笑道:“拉倒——他连自己家里的事儿都搞不定,还能治理好天下吗?”先吹个牛逼再说。
张良一时被他问住,顿了顿,才道:“陛下讥讽于汉王,然而陛下的家事处理得便清爽么?”
胡亥打个哈哈,道:“朕一个快活的单身汉,四海为家!天下为家!”
饶是张良深恨秦帝,却也不能不承认,眼前大秦的皇帝,作为一个人来看,实在很难叫人讨厌。
甚至胡亥身上天生透着一股讨喜的劲儿——前提是他收起了帝王的威势。
当下张良挥笔写就了给吴芮的信。
胡亥自己亲自收好,笑眯眯道:“赵高,叫底下人多准备火盆,叫张良先生过个舒坦的冬天。先生,您也别气——局势所限,朕暂时不能放你出去。这也不能怪别人,实在是您智谋太高,又老想着反叛朕的大秦。您放心,等朕平定了南边的事儿,就有信心把您放出来,不怕您作妖了——等您出来了,要是愿意教教刘邦的外孙呢,就教;要是实在不愿意,那咸阳城随便您逛。”
皇帝把自己的去处安排的明明白白,张良看一眼密布的郎官,还能说什么?只好复又捧起那册古诗源来,不再与皇帝交谈。
张良愿意写信给吴芮,也的确是为无辜黔首考虑。
他明白天下大势,知道哪怕吴芮与黥布联合,也敌不过咸阳与韩信夹击。若吴芮出手相救黥布,只是徒增伤亡。
他这一生曾面对无数次选择。
曾经,他选择以勇士一人性命,去换秦始皇的命。
几十年后,他选择以一封吻合敌人利益的信,去换几十万黔首的命。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张良望着天地间的无垠洁白,呵出一团雾气——果然年纪大了,心也软了么?
吴芮本就是个乖觉的,否则也不会主动吐出大部分封地给朝廷。
平定黥布的战争很顺利,胡亥下令,李由领兵,与楚王韩信配合,不出两个月,便使得黥布兵败自杀。
九江故地尽归于朝廷。
与此同时,淮南王吴芮病逝,由长子继承了王位。
至此,大秦内部诸侯作乱的隐患,暂时消除。
冯去疾病逝与太子妃诞育公主在同一日。
新生与死亡,这就是人间。
小公主单字为“嫣”,是胡亥给起的。
十年战乱之后,朝廷难得有了缓和的时机,又逢公主诞生,底下朝臣们商量着,要给胡亥大办三十岁寿辰。
胡亥起初不愿,觉得多少实事还等着人去做呢,哪有空给自己吹生日蜡烛。
但是叔孙通劝道:“陛下,借着您寿辰,也是整个大秦的新气象呐。”
整个帝国已经苦了太久,需要一点慰藉。
胡亥想了想,道:“贺礼就每人写份书法作品。别的都容易铺张浪费。”
一时间,众臣都在这“书法作品”上争奇斗艳,要从立意上就与众不同。
书法这方面,赵高是强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