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沉默片刻,眼眶发红,语气却更加坚定:“没办法,那男人厉害,我怕给我娘惹麻烦,先躲一躲再说。我这就走了,你晚点跟我娘说。万一有人找我,你就说没见着。”
说罢,抓了抓侯小夏的肩膀,不再啰嗦,硬撑着爬上马背,提起缰绳往前走。虽然不敢让马跑起来,但能被驮着,总比自己走要快点儿。走出一段,他也不回头,就这么背对着后边,摇了摇手。
侯小夏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直模模糊糊的某种感觉瞬间清晰起来。这个从小一起长大胡闹的朋友,当真不一样了。他有些担忧,又有些惶然。仿佛此刻宋微这么走出小巷,正走向不可知的世界里去。
宋微一路绕着道往马市走,远远看见早起的熟人,便拉下帽子,遮掩过去。他并不去找李旷,走到马市附近,下了马,往马鞍衬里的夹层塞了一叠铜钱,松开缰绳,拍拍马屁股。那马儿抬腿就朝自家马行跑去。
宋微转身来到马市南头。各个远行商队的车马都停在这里,抵达、卸货、装货、出发,是整个西市的物流中心。这会儿正是最繁忙的时候,骡马嘶鸣,人头攒动,老板伙计呼喝往来,奔忙不息,谁都顾不上搭理别人,也没人去管宋微这个闲人在边上瞧热闹。
每一家商行每一个商队都有自己的固定地盘和固定路线。宋微瞄两眼,立刻锁定了三家即将出发的队伍。车子都已装满,牲口也已喂饱,伙计们正在整理行装,看样子马上就要动身。
索家商队,装的是珠宝香料,专走京都苑城,去不得。京城是达官贵人大本营,独孤家的小侯爷,恐怕就是从那里来的。
高家商队,装的是丝绸茶叶,专走西北关外,也去不得。西北人烟稀少,条件艰苦是一方面,更麻烦的是关防森严,只要对方通过官府搜查,立即无所遁形。
穆家商队,装的是皮毛药物,专走岭南交州,沿途山高水深,四通八达,城邑接连,人烟稠密,正方便匿迹隐形。
宋微慢慢挨近,瞅个空档,趁人不备,掀起车顶上盖着的油布,侧身便钻了进去。他早就看好了,这一车全是皮毛制品,虽然可能过于暖和了些,却最适合躲藏。他身材瘦长,不必担心把货物挤下去。小心地扒出一点空间,将自己陷在一叠羊皮褥子当中,舒舒服服松了口气。没多久,便听得外边吆喝声起,车轮转动,商队启程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宋微听见有人高声对答,是商队首领与守城士兵在说话。西都商业发达,每天不知多少这样的商队进出,何况是西市老字号,很快便放行了。城市的喧嚣步步远离,四周渐渐变得安静。车轮轱辘,车身颠簸,然而经过皮毛的缓冲,却变得十分具有催眠效果。宋微躺在软软的羊皮褥子上,起初还想想娘亲,很快便身心放松,就这么睡着了。
独孤铣带着牟平到了蕃坊,稍加打听,便得知宋微家在何处。想不到宋家小子在此地知名度颇高,可见根深蒂固,家业稳当,想来跟崔贞并非同伙。还须加派人手,追踪那女人主仆方为上策。心里想是这么想,人却马不停蹄,向着宋宅直奔而来。
蕃坊街巷鲜有这般骑着高头大马奔驰而过的人物,引得各家店铺的人都扯长了脖子观望。
宋曼姬这一日出门比平时晚。儿子昨日说了,与朋友出去玩一玩,晚上就住侯小夏家。过去宋微成天在外浪荡,半夜回来也有,彻夜不归也有,当娘的咒骂一通,终究无法。自从改邪归正之后,天天按时归家,这才一晚上没回来,心里头居然有点慌慌的。特地晚些上工,想着跟儿子见个面,说几句话。
等来等去也不见那混小子回家,宋曼姬心中暗骂几句,收拾打扮,款款出门。
才跨出院门,就见两名男子纵马而来,不由得驻足阶前,等他们过去再走。谁知那两人径直骑到自家大门口,勒马停步,打头一个扬声问道:“敢问可是宋家娘子?”
问得虽然有礼,态度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端坐马背,居高临下,明显没把地下站着的人放在眼里。宋曼姬抬眼打量,来人二十七八年纪,身形魁梧,五官英挺,不论胯下骏马,还是身上衣饰,样样不是凡品。最重要的是,他如此高踞马上,傲慢之中带着沉稳随意,足以证明这傲慢于他不过是习惯成自然,天生高人一等,令旁人唯有心生震慑,却难言不满。
宋曼姬心中一惊。来人身上有一种遥远的熟悉感,叫她凛然警惕。
脸上却堆起略带讨好的笑:“奴家正是。不知公子有何事?”
独孤铣顿了顿,才道:“我是令郎的朋友,路过宝地,特来拜访。”
宋曼姬满腹狐疑,自家儿子什么时候交了这种一看就不是同类的朋友。嘴里却道:“如此公子来得不巧了,小儿昨日与友人出门游玩,尚未归家。”
独孤铣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还没回来?不知去了何处?我难得来一趟,宋家娘子可否容在下进门候上一候?”
宋曼姬狐疑更甚,道:“公子有何事,说与奴家,代为转告,也是一样。奴家一介女流,兼有俗务在身,实在不便待客。”
独孤铣轻哼一声,他身后的牟平立刻翻身下马,一眨眼闪进了宋家大门。
宋曼姬大怒,叉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擅闯民宅,欺负我孤儿寡母无倚仗么?下来!跟我去见官!”
就这几句话工夫,牟平已经出来了,冲独孤铣一摇头:“确实没有。”
宋曼姬抓住独孤铣衣裳下摆,死命往下拽:“下来!你这强盗,凭什么往我家里闯?跟我去见官!”
左右邻舍一直探头围观,见变故突生,纷纷围上来。
独孤铣变了脸色,大声道:“宋微趁送货之机,盗窃我府中财物,我此番正是要上门追讨,不想他竟畏罪潜逃。宋家娘子愿意见官,最好不过,还请各位做个人证。”
“呸!”宋曼姬一跺脚,抬手指着他,“你放屁!刚刚还说是我家儿子的朋友,转眼就诬他偷东西,如此反复无常,可见是个奸诈小人。我儿子昨日根本没有出门卖货,货架子还在屋里放着呢!驮货的毛驴还在马市没牵出来!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儿子跟你有什么仇?这般凭空捏造,血口喷人,与你有什么好处?”
独孤铣没想到这女人反应如此敏捷,口舌如此利落,一时接不上话。他总不能说你儿子睡了我家侍妾,毕竟家丑不可外扬。更不能说我睡了你儿子,想把他找出来好商量商量以后怎么接着睡……
这时围观群众听明白因由,七嘴八舌开腔。
“这位公子,饭可以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盗窃财物不是小事,总得拿出真凭实据。宋小郎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可不是,这条街谁不是看着宋小郎长大的?这孩子最多过去淘了点,银钱上可从来没有不干净的毛病。”
“宋小郎啊,有一万他能花一万,有一个他就花一个。赊是赊,欠是欠,说什么时候还便什么时候还。这位公子,定是你弄错了。”
最激动的莫过于撒婆婆:“污人清名小心下拔舌地狱!你丢了什么值钱东西,说出来听听?我们这西市蕃坊,有的是价值连城物事。宋小隐在这住了十九年,倒看看是什么宝贝入了他眼!”
独孤铣一瞧,居然还激起民愤了。不愿多作纠缠,当下气场全开,一摆手将众人嘈杂声压下去。
“是不是冤枉,好办得很,叫宋微出来,官府里说话。”
当下有人主动跑腿,去侯小夏家找人,又有人陪着宋曼姬,带上独孤铣和牟平,一起往波斯酒肆找坊长说话。
这时已经开市,麦阿萨听罢缘由,问明来者身份,腾出二楼一个雅间,奉上茶点美酒,请相关人等坐下协商。
他敬了独孤铣一杯,才道:“小侯爷光临敝处,实乃无上荣幸。侯爷府上不幸失窃,敝人深表关切。据我咸锡律令,‘同类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异类相犯者以法律论’,为表公正,若异类相犯,由各方主事者共断是非。待宋微来了,敝人便与他随侯爷同赴衙门,有劳侯爷邀请贵长宁坊坊长到场,贵府人证物证,官司诉状,也请一并呈堂。”
独孤铣愣住了。他闯过江湖,上过战场,站过朝堂,唯独没打过这鸡毛蒜皮的民事官司,不知道竟是如此麻烦的一件事。听了蕃坊坊长几句话,他的政治敏感性也上来了。先前没在意宋微的胡人身份,这会儿才意识到,这事若处理不好,恐成一场胡夏纠纷。
放下酒杯,缓了神色:“且待宋微来了再说。”
不久,有人敲门,进来的却是侯小夏。
宋曼姬急问:“小夏,小隐呢?”
侯小夏看见眼前架势,紧张得直打哆嗦:“小、小隐他……昨日午后,说是去见个朋友,就走了,没、没跟我们在一起。之后,也一直没、没见着他。”
宋曼姬脸色顿时惨白。半是焦心半是做戏,大哭起来:“你这个强盗!我儿子是不是被你害了,故意上门来反咬一口!我儿子在哪里?你还我儿子来!……”
☆、第〇〇九章:雾笼西都无觅处,烟消南岭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