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来,竟是个响晴天。雨后碧空如洗,艳阳高照。天空明朗澄澈,景色怡爽清新。如果不是那一大滩漏斗状的泥石流还斜铺在地上,像一张死去的妖兽剥下来的皮,人们会以为半夜的灾难不过是一场噩梦。
独孤铣带领侍卫上山勘察地形的同时,欧阳敏忠在下游稍远处寻得一个低洼的小水坑,指挥村民把坑挖大些,底部和四围铺上石块,灌满水后,加高围岸,形成一个封闭的人工水塘。因水塘与山溪主干隔离开来,不会跟清理泥沙流下的污水混合。塘中之水虽然看起来浑浊,自然沉淀后就可以饮用,算是个方便村民生活的临时大水箱。
上山勘察对于小侯爷主仆而言,不是什么难事。一来探查地形之类,本是行军打仗必修课,二来三人都有功夫在身,上蹿下跳视若等闲。欧阳敏忠刚把蓄水箱弄好,他们就回来了,确定没有二次塌陷隐患,组织人力预备清理泥沙。
毁灭不过一瞬,重建却困难无数倍。仅凭小山村有限的人手和条件,要全部清理完毕,不知到何年何月。故而最后商定的方案,先把几所民宅倒塌处清理了,挖掘重要财物,安葬死者遗体。至于其他,等明日几位大人返回官驿,通报县丞,调集附近壮丁、牲口和工具,再做打算。
主事者计议已定,在避难石坡上架锅烧水的女人过来禀报,喝的洗的都准备好了。原来一村男女老少都被暴雨浇透,就有老人建议煮些祛寒的汤水,以防疫病。一锅干姜葱白用来喝,另外两个大锅放了艾叶,用于冲洗。女人提着木桶打了药水,轮流上附近的人家洗。至于男人跟小孩,湿衣裳一剥,拿瓢从头往下淋。
一碗葱姜水下肚,扛起锄头铁锹,挑着竹篓簸箕,开工挖掘。所有劳力都先跟随县丞派来的大人,寻找贵客们遗失的物品和不幸遇难的同伴遗体。
独孤铣要了一把铁锹,一马当先,领头在前边亲自动手。他一双手绝不娇气,奈何擅长的是舞刀弄剑,于农事上陌生得很。又憋了一股郁闷之气在心里,力气使得格外大,没多久就因为方式不当,掌心磨起了泡。木把上的倒刺扎进肉里,见不着血,却疼得鲜明。一个年纪大点的农夫实在看不过,心疼他使坏了农具,委婉劝说,请尊贵的大人去歇息,这些粗活本该粗人来干。见劝他不动,便手把手示范一番。
瓦房被泥石流冲垮,当初墙基修筑得结实,下半截都还留着。独孤铣等人的行李物品均放在屋里,因有残垣断壁阻拦,很容易判断大概位置。众人齐心合力,几个挑子差不多都找到了。抬到石坡上,欧阳敏忠的长随和帮忙的女人们一起冲洗收拾。
独孤铣认定宋微当时人在后院。院墙本是泥坯垒就,早与砂石化作一体,院中的人和马被冲到了什么地方,难说得很。欧阳敏忠与几个老农观察一番,选了一个最有可能的方向,让众人自高而低探挖搜寻。
于是宋微回到双桥村的时候,独孤小侯爷正挖泥挖得狼狈不堪。他脸上热汗淋漓,脚下肮脏湿滑,心里阴寒沉重。欧阳敏忠已经跟他备过底子,一行人不可能久留,万一找不到,就只得算了。待日后当地人深度清理有了消息,再派人来取骸骨。
宋微折腾近两个时辰,才走回来。
同一条路,回头比离开难走得多。
经过一场暴雨的袭击,山道几乎成了泥汤。中间有几处被滚落的山石、折断的树枝阻隔,偏偏又没到彻底堵塞的地步,一人一驴费点劲,依然可以通过。
若回不了头,也就不用回头。想回头,又能回头,路虽然难走,却不可能半途而废
至于过后会不会后悔,这一篇翻过去下一篇怎么办,到时候再说。
下了山坡,就是谷底两座石桥。宋微牵着毛驴缰绳,一步一步小心往下走。看见半掩在黄泥里的桥面,也就看见了巨大的漏斗型泥石流,看见许多人在垮塌的坡上干活儿。
他被眼前的惨烈狼藉吓了一大跳,傻傻站着,半天才想起来找人,转头四处搜索。
人们都很忙碌,没有谁注意这边路口,当然也根本没有谁想到会有人这时候出现。
宋微远远望见了坐在石头上的欧阳敏忠主仆,然后费了好大工夫,才在干活的农夫里认出了独孤小侯爷和他的侍卫。
他很吃惊,一时没想到这么多人围着是在挖自己的尸体,只觉得小侯爷居然会亲自跟农夫们一块儿动手,有点不现实。看那样子挖得还挺专业挺投入。众人挖的就是昨夜投宿的位置,若非自己提前离开,必定要经历这场九死一生的灾难。又看了看泥石流的范围和裸露的房屋残骸,如果屋子里的人没能跑出来,至少得死十好几个。顿时有些愣怔,心里说不出是侥幸还是沉重。
他这么一发愣,便没留神脚下。稍微动弹,不提防满地全是烂泥,立刻出溜坐倒,屁股就像落在了滑梯上,嗖地笔直从坡上往下坠,最后直冲到石板桥面,洗了个彻头彻尾的黄泥浴,滚成了一只泥猴。
主人遇险,毛驴提醒营救不及,仰天“嗯昂——”一声长鸣,也不知是在哀叹还是在幸灾乐祸。
这下,山坡上的人全注意到了。
独孤铣盯着那只泥猴看了很长时间。看他慢腾腾地撑着桥面爬起来,因为太滑,脚底直打趔趄。好不容易弓腰站稳,刚走出一步,也不知是扭伤了还是没走好,一个前扑,再次跌倒,差点一骨碌滚到桥下,掉进泥水里。
把手中铁锹扔给旁边的农夫,跳出淤泥,甩开大步,几下跃到桥上,拎着泥猴的腰带整个提起来,跳回这面山坡。
被人半空拦腰提着的滋味绝不好受,宋微忍不住嚷起来:“放、放我下来!”却不料不但没能下地,反而一阵天旋地转,被脑袋朝下扛在肩膀上。他挣扎了一下,扣在腰间的手指跟铁爪似的,简直要在肉里钻出几个洞来。饶是他无视惯了此人的迫人气势,这一刻也觉得凶煞无比,不敢直拂其缨,乖乖做死狗状,任他扛着。
独孤铣把人径直扛到石坡上烧水的大锅旁边,这会儿没人用,锅里温着一大锅艾叶水。“嗤啦嗤啦”几声响,宋微的衣裳被撕成烂布片子扔在地下,转眼只剩了赤条条白生生,错了,赤条条黄澄澄一尾泥鳅。
村民们都在干活,坡顶只剩两个女人在给欧阳敏忠主仆帮忙。这时早就被吓跑了。欧阳大人是君子,认出宋微,一面惊诧,一面心无旁骛整理物品。实在忍不住了,才偷偷跟长随一起,偏了脑袋瞅一眼。
独孤铣一手揪着宋微的头发,一手抄起大葫芦瓢,舀满一瓢水,兜头浇下去。
刚开始被他扯衣裳的时候,宋微还有点羞窘。后来一看没外人,挨了半夜冷雨,又滚了一身淤泥,热水淋着实在舒服,也就放开了。闭上眼睛,两只手连搓带洗,正儿八经洗起澡来。洗至酣处,情不自禁轻哼两声:“这儿,再来点儿。”许久不见动静,睁开眼,就见小侯爷手一扬,葫芦瓢飞进锅里,一张脸冷得结冰,正上下打量着自己。
这时已经快到中午,太阳直射地面。南岭深秋,依然暖和得很。宋微硬是被独孤铣看得一个哆嗦,定了定神,捡起一块稍微像样的布片,自己舀瓢水搓干净,拧干了当布巾使,慢慢擦着头发和身体。
之前两个侍卫跟过来看情况,恰撞见小侯爷撕衣裳,呆了呆,赶紧背过身。望见宋微的小毛驴驮着筐儿颠儿颠儿走过来,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一肚子都是疑惑。
牟平机灵,扯着秦显就走。找村长要了一身干净衣服,向小侯爷打个手势,悄悄放在附近的石头上。宋微并不知道他送了衣裳来,这时光着身子就去嗯昂背上掏。东西虽然都淋湿了,好歹干净。
独孤铣被他这副没脸没皮当自己是死人的模样气得发晕。抓住胳膊扯过来,把干衣服摔到他怀里:“穿上!就在这待着,不要动!”指指另外一边小锅里的葱姜汤,“去喝两碗!”仿佛再多看他一眼就要气死在当场,转身走了。
宋微穿好衣服,过去瞅瞅小锅里是啥,果然盛两碗喝了。舀瓢水把鞋子洗洗,晾在石头上。赤着脚走到欧阳大人身边,帮他晾晒泡湿的物品。
欧阳敏忠看他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觉得这年轻人不可小觑。又想他居然活着,可算万幸,福大命大。
斟酌片刻,开口问:“宋公子,恕我冒昧,你这是……去而复返?”
宋微大方地点点头:“嗯。”
欧阳敏忠看着他:“昨夜暴风骤雨,冒着风雨于山间田头夜行,非有相当胆色不可。敢问宋公子,为什么要走呢?”
宋微漫不经心道:“为什么不走?我跟他,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之前是没机会,昨夜机会正好,想走便走了。”
欧阳敏忠似乎有些不解:“既如此,那又为什么还回来?”
宋微顿了顿,道:“走到半路,听见这边声音大得吓人,不是山洪就是地裂。觉得应该回来看看,就回来了。”
欧阳敏忠点头:“宋公子是不忍心。”
“也许吧。”宋微神色肃穆,“大人,不知道有多少村民遇难?”
欧阳敏忠表情也很沉痛:“共计五户二十三口。”
没想到比猜测的还要多。天灾无可抗拒,宋微没有答话,一时寂然。
半晌,欧阳敏忠道:“原本是二十四口。小侯爷以为宋公子也在遇难之列,十分伤心。身先士卒,亲自挖掘搜寻,一刻不歇……”
宋微一愣,打断他:“他怎么会以为我死了?他难道没发现我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