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铣神情一滞。缓缓转头,不再看他,艰难道:“延熹郡王……正在主持丧仪。太子……须节哀尽礼,这就……过去罢。”
宋微不接他这句,两只红通通鼓囊囊的眼睛直瞅着对面那人:“我做了自己最怕做,最不喜欢做,但是你们都希望我做的事。独孤铣,你为什么……还是不高兴?”
独孤铣猛然站起,深吸一口气,跪下行礼:“殿下多保重。臣、先行告退。”
说完起身就走。
“等等!”
独孤铣没有回头:“殿下还有何吩咐?”
“你……要去哪?”
“陛下驾崩,臣担忧家中老父悲痛不能自胜,须回府看顾。”
老侯爷独孤琛与皇帝感情非同一般,独孤铣这份担忧非常必要。
宋微听了,道:“那你回去罢,顺便带两个御医回去,以防万一。”
“多谢殿下。”独孤铣依旧没有回头,却也没有马上迈步。
一阵沉闷的寂静之后,宋微听见他道:“陛下第七日大殓,这七日臣与奕侯轮值,护卫太子守灵。今日先有劳奕侯,臣安顿好父亲,明日必来。如此直至大殓毕,太子登基即位。”
说完这番话,独孤铣仍然站着没有动,似乎在等一个答复。
宋微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思。慢腾腾从床上爬下来,眯着眼睛往前走,僵尸游魂一般。路过独孤铣身旁,擦肩而过,不理不睬。
倒是独孤铣忍不住出声:“殿下去哪里?”
“去给我爹守灵……”宋微神思不属,脚下不停,眼看就要绊倒在门槛上。
独孤铣一把将他拉住。这一下力气极大,直接拉着人撞到怀中。低头一看,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两腮爬到下巴上。伸手抹去,低声道:“别哭了……陛下看见,会难过。”一句“你还有我”,始终无法出口。只能让他贴在胸前,任凭滚烫的泪水变得冰凉。
宋微一点点推开他,到底自己迈出了门。
独孤铣呆站许久,掉头出宫回府。
根据皇帝生前自己和宗正寺卿及国公们商定的安排,死后第七日大殓,停殡西宫。紧接着就是太子登基仪式。灵柩在西宫停殡三月,三月后下葬北郊皇陵。
自小殓至大殓这七日,便是皇子皇孙们日夜守灵的时间。君父君父,对于臣民来说,君主如父。因此举国上下,从钟鼓报丧那一刻起,无不以丧父之礼服重孝。当然,没道理大伙儿统统守孝三年,啥也不干。咸锡朝亦遵古制,以日代月,群臣百姓,为皇帝服孝三十六日即可。释服之后,婚嫁娱乐如常。
至于皇子皇孙,当然得照规矩服满期限,但也有许多变通之处。比如婚嫁问题,假设国丧之前就定好了,或者年纪到了不能再耽误下去,又或者出于政治原因,比方和亲之类,该娶得娶,该嫁就嫁。再比如饮食方面,酒肯定是不许喝的,但肉却并非不能吃。否则新皇茹素三年,直接营养不良过劳死,还怎么日理万机?
总的来说,咸锡朝的礼法,是很人性化的。太子妃怀孕初期,胎息不稳,没法亲身前来守孝,宗正寺便送了全套用品到太子府,让其在家中遥祝尽礼,以全哀思。
重臣之中,唯三公五侯有资格陪皇子皇孙七日守灵。这充分表达了皇家的信任,更是莫大的荣耀。但通常意思一两下足够,毕竟皇帝死了,朝廷还要正常运转。公侯中身体不好的,也没法跪太久,当真现场追随先帝于地下。
宋微回到寝宫,延熹郡王已经按部就班主持完成前期准备工作,一应物品均换成丧礼形制。玄青上人及其弟子正在念诵安魂咒。而皇子皇孙们已然各就各位,披麻戴孝,行过一轮哭踊之礼了。
宋微上前,二话不说,先直接将明国公、襄国公和昭侯三个老头扶起来,叫人送下去休息。又点头允了成国公告退之礼。随后便跪坐在灵床旁边,看宗正寺卿引导皇子皇孙挨个上来跪拜、哭灵祷告。他之前哭够了,这时候不想再哭,只想给老爹唱段挽歌。歌词和旋律一遍遍在脑中回荡,嗓子里却怎么也出不来声音。
他想,原来真正难过伤心,既哭不出来,也唱不出来。
老爹把一切都留下,却带走了心灵的倚靠和庇护。
从今往后,就真的……只有自己了。
只有……自己了……
奕侯魏观手按刀鞘,肃立于五步之外。既是为皇帝守灵,更是贴身护卫太子。一名武侯在此,代表的是八大功臣世家,八大辅政重臣的姿态,足以威慑任何心怀异念者。
宋微想:已经走到这一步,就算只有自己,这一回,也要努力试试,好好做皇帝。
黄昏时,成国公又来了,手里捧着一摞子诏书。宋微接过来看看,是向四夷外蕃发丧的通告,需要太子签字盖印。
其他皇子皇孙,轮流守灵即可。唯独太子,既要守灵,还要理政,确实也没太多工夫悲伤。
宋微按章程签了字,递给蓝靛帮忙盖了印,见宇文皋还不走,道:“怎么,宇文大人想多跟我爹待一会儿?匀个蒲团给你?”
宇文皋总不能表示不愿跟陛下尸体多待,赶紧道:“四夷外蕃获知陛下驾崩,必有叩送致祭之请。应允与否,当随同诏书一并发出。”
宋微问:“以往怎么办的?”
“通常外使于下葬之期赴山陵致祭。”
也就是说,外族使者在皇帝下葬的时候,赴皇陵送葬。一般从皇帝死到下葬,中间总有几个月殡期,正好等奔丧的人到齐。
宋微想了想,又问:“明国公怎么说?”
“长孙大人说,大行三月后发,正当早春,西北苦寒犹在。况今秋朝贡刚罢,往返劳碌,不利于安民。”
宋微点头:“你们都是这意思?”
“正是。想来陛下自定三月之期,亦有此意。只是……如此一来,葬礼未免寂寥,与陛下一生功德不符……”
宋微明白,老爹提前指定三个月后这么个不尴不尬时分下葬,首要原因,多半就是为了让蕃属们没法借着吊孝闹事。
“那就叫他们都先不要来人。葬礼寂寥点就寂寥点罢,老爹大概也不在乎。正好再过一年就是七十大寿,到时候我给他做个阴生,弄热闹些,也好彰显一生功德。”
宇文皋觉得太子这主意不错,表示赞同,领命而去。
次日,宪侯替换奕侯,站在同样的位置,护卫太子守灵。独孤铣默默站在那里,看太子殿下盘坐于蒲团之上,靠着皇帝灵床,处理各种紧急的,与皇帝驾崩、丧葬相关的事务,不急不躁,有条不紊。还能一边办事,一边插科打诨跟死了的皇帝闲扯。待宗正寺卿出现,依礼引导皇子皇孙们哭踊、跪拜时,太子又表现得诚挚而肃穆,堪称典范。
独孤铣看着这个样子的宋微,他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宽慰和安定,心口却好似被挖了个深洞一般,血淋淋直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