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要让那些供体‘正常死亡’。”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蕾蓉回首一看,是呼延云。
“正常死亡?”蕾蓉困惑不已。
“我不是说真的正常死亡,我是说用一种法医永远检查不出的手段杀死供体,而看上去供体像是自然死亡的,这样一来,每一个死亡的供体都能得到一张合法的死亡证明书。”
蕾蓉摇摇头:“哪里会有法医永远检查不出的杀人手段?!”
呼延云用手一指第一解剖室:“那里面的死者,死因你查清了吗?”
蕾蓉顿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只要逐高公司利用断死师杀死钱承的方法来杀人,那么就是有再多的供体毙命,也只能被法医鉴定为“自发性气胸”导致的自然死亡。
她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回了第一解剖室。
“蕾蓉姐,你……你没事吧?”看着她的样子,一直等待着的唐小糖有点担心。
“时间不多了……”她低声嘀咕了一句,唐小糖和高大伦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蕾蓉不愿向他们解释自己内心的忧愤,她盯着解剖台上钱承的尸体,尖锐的目光像无数根探针一般,刺入他的每一个毛孔……多年来学习和实践中掌握的所有法医学知识,集中到大脑的核心,然后用全部力量将它们迅速排列组合成最强的螺旋ct,一毫米一毫米地扫描着这个人的真实死因。
抖动了一下,眼前有些模糊。
怎么搞的?
她生气地轻轻晃了一下脑袋,继续观察尸体。
又一次抖动,原本高度聚焦的目光,刹那间散碎得不可收拾。从被绑架到现在,一直高度紧张的精神和无法休息的身体,终于在这最需要专注的时刻,开始摧毁她的专注……
大脑越来越沉重,螺旋ct的扫描成了梦游一般的散光,于是一些记忆的碎片接连出现在了视网膜上,取代了现实的映照:姥姥那张慈祥得像烤面包似的圆脸蛋,大槐树的树冠向街心探出,洒满阳光的胡同,墙头的残砖,屋顶的碎瓦,还有在砖瓦上随风飘扬的衰草……望着站在胡同口的姥姥,手指死死地抠住车窗,心窝窝里发出哭泣,就这样被剥离了童年的我,终于在来到苏州之后,让自己和新的家庭再一次剥离!流浪太湖边,浪迹夫子庙,和那些小伙伴们一起乞讨、盗窃、流窜、奔逃……直到走进断死师的队伍。
是的,我曾经是一位真正的断死师,我曾经以为生命能够被刻毒的诅咒扼杀,直到后来,直到成为一位推理者,我才明白所有的非正常死亡——除了自然灾害与意外事故——都是人为造成的,无论怎样玄妙叵测神秘难解,最终都可以用科学的方法找到一双罪恶的黑手。科学,科学,科学的价值远远超越了科学本身,尤其在断死师依旧可以一呼百应的地方,一个最最普通的血痕吸收-解离试验,可以让多少麻木不仁的肉体不再任人宰割;一个最最简单的凶器形态比对,可以让多少愚昧不堪的灵魂不再引颈就死!他们畏惧死亡,更加畏惧关于死亡的科学,在他们眼里,死亡是一件神秘莫测,并最好让它永远神秘莫测的事情,是一件尽量遗忘,或者假装被遗忘的事情,而法医就是为了让死亡变得平等、透明、深刻而真实,让活着时丧尽尊严的人们在死后享受那么一点点尊严,所以,一个法医永远不能容忍死亡的真相被遮蔽或埋没,那么,为了断死的诅咒不要再在我们的头顶密布,为了黄静风们不要再把断死作为人生唯一的希望,我真诚地祈求你们:宋慈,林几,马修·奥菲拉,卡尔·兰德斯泰纳,伯纳德·斯皮尔斯伯里,埃德蒙·洛卡德、克莱德·斯诺、比尔·巴斯、阿莱克·杰弗里……你们这些法医史上熠熠生辉、烛照千古的巨人们——给我疲惫的身体一点力量,给我混沌的头脑一点灵感,启发我思考出钱承死亡的真相吧!
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使劲挤压着睛明穴,咯吱咯吱的,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视线稍微清晰了一点。
还好……要不是姥姥当年逼着我去贴耳豆,也许我早就变成近视眼了吧。
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有什么声音清切地响了一下,有如拨动了一根古老的琴弦,余音袅袅,而又不可捉摸。
蕾蓉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夜色,又看了看伫立在身边等待着配合她尸检的高大伦和唐小糖,茫然地问:“什么?”
“什么什么?”唐小糖有些莫名其妙。
哦,也许是我出现幻听了,那就不必在意了。蕾蓉想,然而对一切都要追究根底的职业习惯,又强迫症一般让她开始想那声音,她竖起耳朵听了听,感觉袅袅的余音似乎依然在回荡,但回荡之处并非是外面,而是在室内,似乎就在身后,她猛地回过头,看到的却只有第一解剖室冰冷的大门。
“蕾蓉,你怎么了?”高大伦有点担心。
不,不对,不是那个位置,她凝神静气,等待着,就像孤立于雪原等着着飞鸟的啁啾……终于,那声音再一次出现,这一秒,她准确把握住了它的所在,它居然就在自己脑仁的最深处——“很遥远很遥远的”,只是记忆而已。它是什么?一个音节?一声呐喊?一次警告?一句提示?都是?抑或都不是?它源自何方?用解剖刀剖开自己的丘脑寻找着它的源头:对没有变成近视眼的感慨,这有什么关系?怀念姥姥逼我去贴耳豆的事情,那有什么要紧?近了,近了,我快要抓住你了!
她果断的挥起了解剖刀,
嚓!
再一次凌厉地切开了记忆的硬壳——
是姥姥和那个老中医的对话。
“老祖宗神的东西多了,现在丢得没剩下几个了……过去在农村,哪儿有医生啊,有个头疼脑热的,家里的姑嫂们拿个锥子放点血,用艾炙烤一烤,至多请个游方郎中埋个羊肠线,可别说,好多病真就那么给治好了……”
就是这个!
“老高。”蕾蓉突然叫了一声,吓了高大伦一跳,“你知道埋羊肠线是怎么回事吗?”
高大伦扶了扶眼镜:“大致了解,那是中医的一种很古老的治疗方法,就是用一种很特殊的针,这个针非常非常细,但中间是空的,也就是说,实质是一个超级细的针管,在针管的上端配有一个针芯,治疗前先把一段羊肠线塞进针管,然后在针灸过程中,用快速的手法,在针头刺入肌肤的一瞬间,用针芯将羊肠线埋填在穴位的皮下组织或肌层内……”
“啊?”唐小糖十分好奇,“这个有什么用啊?”
“针灸,大部分是通过对穴位的点刺起作用的,但是也有一些难治的病,需要在穴位上长期刺激才有疗效,就是所谓的‘深纳而久留之,以治顽疾’,但是总不能把针扎在身上以后,就让患者干躺着一动不动十几天啊,于是中医就发明了穴位埋线,就是把羊肠线埋填进穴位下面,好像留了一根针一样,持续刺激穴位。”高大伦说,“这个疗法用途挺广的,比如减肥、治便秘什么的——”
蕾蓉打断了他:“那么老高,假如我用埋线专用针从钱承的背部刺入,刺伤他的肺部,然后迅速出针,并在创道上埋填羊肠线,法医还有可能在尸检中发现创壁么?”
“啊?!”高大伦惊讶得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很久,他才摇摇头:“很难发现,因为整个创腔和创壁已经被羊肠线堵上了啊。”
“太好了!”唐小糖高兴得一蹦三丈高,“总算破解了钱承死亡之谜啦!”
“等一等。”高大伦望着蕾蓉,谨慎地说,“这仅仅是一种推测,需要法医学证据来证实才可以啊。”
蕾蓉点点头,想了一想道:“羊肠线应该是用羊的小肠黏膜下层制成的吧,那么相对人体而言,就是一种异体蛋白了。把这种异体蛋白填埋进皮下组织或者肌层内,相当于异种组织移植,肯定会使埋填部位产生抗原刺激物——穴位埋线之后,羊肠线被人体吸收的时间大约多长?”
高大伦立刻打开电脑查询了一下相关资料,然后回答道:“一般4到5天……不过,如果钱承被埋线后迅速死亡,那么随着生命功能的永久中止,组织、细胞受自身固有的各种酶的作用而发生结构破坏、溶解,吸收的程度会大大放慢,甚至停止。”
“嗯,有道理。”蕾蓉说,“你和唐小糖马上再对钱承的背部肌群进行检测,将可疑的部位化验:一个是检测有无异体蛋白产生;其次,既然埋线会使人体产生抗原刺激物,必然导致局部组织产生变态反应和无菌性炎症,即便钱承已经死亡,在他死亡的前期,抗体和巨噬细胞依然会在创腔、创壁的周边区域留下足够生物学证据。”
高大伦和唐小糖立刻依照蕾蓉的命令行事,在解剖室里忙碌不停。蕾蓉反倒沉静下来,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的身影在白色的墙壁上晃动着,仿佛在看随着河水一起流动的月影。
她不知道离天明还有多长时间,也不想去看手表了,这是她的最后一个推测,如果错了,一切皆输,她已经开始想如果输了怎样独自承担起一切责任了:找不到钱承的死因,就证明不了逐高公司利用断死师的特殊手法杀人,逐高公司肯定会反咬一口,动用关系,将我彻底驱逐出法医届,再也不能回到这个一砖一瓦都付出了巨大心血的研究中心……到那时,我会不会也像黄静风们一样,重新成为一个断死师?
不,不要再让这些想法占据头脑了,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宁愿每天守候着姥姥,直到她的身体恢复健康,重新搀着她走在洒满阳光的胡同里……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两个影子一起来到了她的面前,站定。
“结果出来了?”蕾蓉问。
“出来了。”高大伦的声音平静而又激动,“发现可疑部位有明显的异体蛋白产生,无菌性炎症也已得到证实,在创壁内提取到羊肠线残留物质。”
刹那间,蕾蓉几乎瘫倒在了椅子上,她知道自己赢了,从少年时代起就困扰自己的谜团,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答案。原来许多年前,吴虚子就是采用这种方法杀掉那些被诅咒了的人,同样,就在黄静风对着钱承念出断死咒之前,段石碑就已经用特殊的针灸针,从钱承的背部刺穿了他的肺脏,并用羊肠埋线的方法,彻底堵塞了法医们勘查时苦苦寻觅的创腔和创壁,古语所谓天衣无缝,而被羊肠线堵塞的创道,才真的是无缝可寻啊!
闻讯而来的呼延云和刘思缈一左一右把蕾蓉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找到了断死师杀人的方法,这样一来,整个案子就都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