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依旧,但已物是人非。
良久,蒙仲微微叹了口气,对冯谖说道:“冯先生,你我也进城吧,莫要让薛公等久了。”
冯谖点点头刚要说话,就听到城门楼上好似有人与他们打招呼:“喂,底下的。”
『唔?』
冯谖抬起头一瞧,旋即便看到城门楼上有一名将领环抱双臂半伏在墙垛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这是何人?怎地如此无礼?』
冯谖皱了皱眉,忽然心中一动,转头看向身边的蒙仲。
果然如他所料,蒙仲的脸上丝毫没有怒色,反而露出几许怀念。
“不下来聊几句么?赵贲。”蒙仲笑着打招呼道。
“哼!”
城门楼上的赵贲冷哼了一声,旋即从上方消失了身影,蒙仲也不在意,领着冯谖朝内走。
果不其然,待等他进了城后左右一瞧,便瞧见赵贲正从左边城墙内侧的阶梯上徐徐走下来。
“他是已故的阳文君的侄子,赵贲。”蒙仲轻声对冯谖解释道。
冯谖恍然地点点头。
其实,冯谖是认得赵贲的,只不过当年沙丘宫变后不久,阳文君赵豹就过世了,赵贲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兼之赵王何当时又被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架空了权利,以至于赵贲被排挤到了北方的房子县,在薄雒水一带牧马练兵,足足在那边呆了三四年。
北方的生活条件,自然远不如邯郸,是故赵贲在这三四年里形象大变,一改当初的白面小将的形象,面容变得粗犷许多,以至于冯谖一时间没认出来。
而事实上,其实蒙仲一开始也没认出来,只不过他在赵国并没有几个用方才这种方式与他招呼的熟人,因此才认出了赵贲。
时隔数年再次相见,赵贲上下打量了几眼蒙仲,语气难以捉摸地说道:“几年不见,当年的蒙仲小子,如今已贵为一方邑君……”
虽然他的语气中好似充斥着挑衅的意味,但蒙仲却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哪怕是跟在蒙仲身后的蒙虎也没有在意,在跟赵贲打了一声招呼后,便继续张头张脑地瞧着那些围观他们的人群,时而啧啧称赞有声。
也是,他俩跟赵贲可是老相识了,知道赵贲从一开始就是这么说话的,听上去阴阳怪气的,但人却是一个重情义的忠义之士。
正因为了解赵贲,蒙仲自然不会在意,很有礼貌的说道:“听说近几年,你被排挤到北方拾马粪去了?怎么?这次官复原职了?可喜可贺啊。”
他的礼貌,让赵贲面色微变,只见赵贲恨恨地磨了磨牙,旋即转头瞥了一眼远处的李兑与田文。
显然,李兑与田文也注意到蒙仲正与赵贲闲聊,因此他二人驻足在城内街道上又聊了几句,惹地街道旁的赵人们争相张望。
瞥了几眼远处的田文,赵贲冷笑道:“那个嚣张跋扈的矮个子,还是那么叫人厌恶。”【赵润:?】
蒙仲淡淡一笑,也不好接什么话。
此时又听赵贲说道:“我原以为只是田文前来出使我赵国,却不曾想……你怎么跟他混到一起了?”
“此事说来话长了……”蒙仲叹了口气,同时向赵贲介绍了冯谖,免得赵贲再说一些田文的坏话:“这位是薛公倚重的门客,冯谖冯先生。”
“……”
赵贲当然明白蒙仲的暗示,朝着冯谖点点头示意后,说道:“我只是反感田文与他手底下某些人跋扈张扬,对先生这等人物并无偏见,先生莫要在意。”
冯谖张了张嘴,也不知该说什么,毕竟大多数时候,田文确实张扬高调,而他手底下亦有不少门客仗着田文的名声,也的确做过一些嚣张跋扈的事。
此时,赵贲对蒙仲说道:“好了,你先去吧,这几日在邯郸,若得空,就来找我喝喝酒。……有段时间没聚在一起喝酒了吧?”
“确切地说,你我就没一起喝过酒。”蒙仲淡笑着说道。
“嘿!”赵贲撇撇嘴笑了笑,转身朝着石阶走去,一边走一边随手摆了摆手,权当告别。
看着赵贲离去的背影,冯谖啧啧说道:“曾经的赵贲,可不是如此……唔,随性的一个人啊,亦没有这般……有气势。”
蒙仲微微一笑。
确实,数年前的赵贲,在礼数方面是做个很足的,而如今嘛,言行举止就像一个混账,但他身上隐隐透露的气势,却与数年前判若两人,显然在被排挤的数年里,赵贲丝毫没有放松对武艺的锻炼,始终想着夺回当年他叔父阳文君赵豹临终前托付给他的那一切——拱卫王室的职责,以及邯郸军的兵权。
毫无疑问,赵贲是赵王何在国内最信任的赵将。
远远看着赵贲步上城墙,蒙仲便带着冯谖回到了李兑与田文身旁,李兑与田文也没有提及方才的事,在乘上马车上,便朝着城内的驿馆而去。
大约一个时辰后,田文、蒙仲、蒙虎、冯谖等人皆在驿馆内沐浴更衣完毕,继而乘上马车,在奉阳君李兑的带领下前往王宫。
期间,见车内四下无人,蒙虎耷拉着脑袋长吁短叹:“曾几时何,咱们到赵国,有美貌的赵女服侍咱们沐浴,还有……啧啧啧。我原以为今日也能有这般待遇,没想到,唉……”
蒙仲翻了翻白眼,懒得理会蒙虎,倚在马车的窗口看着窗外的街道,心情也随着距离王宫越来越近而莫名地忐忑起来。
他仍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赵王何。
毕竟二人最后那次相见,气氛并不愉快,甚至于蒙仲还一概过去用“君上”来称呼赵王何的方式,称呼赵王何为“赵国的君上”,变样表明了恩断义绝的态度。
如今回想起来,蒙仲承认自己当时亦过于偏激,但话说回来,赵王何默许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逼死赵主父的行为,至今仍让他耿耿于怀。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吱地一声停了下来,旋即便有李兑的随从在马车外唤道:“郾城君,王宫到了。”
“好。”
蒙仲应了一声,与一嘴嘟囔地蒙虎一起下了马车,旋即在李兑的带领下与田文、冯谖几人进了王宫,来到了主殿的正殿外。
“魏之薛公、郾城君,觐见大王。”
待听到正殿外的谒者一声通报后,奉阳君李兑面朝田文、蒙仲二人说道:“薛公,郾城君,请。”
“请。”田文与蒙仲作揖回礼,继而跟在李兑身后,一同迈步走入了殿堂。
只见在殿堂内,约二十名赵国臣子已分别列于大殿左右,正是方才随同李兑出面迎接的田文、蒙仲的那一班人。
而再往前的王位上,赵王何正襟危坐,身后立着一名手持长戟的卫士,正是赵相肥义的儿子肥幼。
只见在一片安静的殿堂内,李兑率先朝赵王何行礼,口中说道:“大王,魏国遣薛公、郾城君出使我赵国,老臣已代大王出城相迎。”
“有劳李相。”赵王何温声说道。
听闻此言,李兑便回到了他的位置,即左侧的首位,旋即捋着胡须,饶有兴致地看着蒙仲,想来他也很好奇,当年因为赵主父而反目的赵王何与蒙仲,今日再次相见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此时,田文领着蒙仲上前几步,朝着赵王何躬身拜道:“幸见赵王安康,此番奉我国大王之命,田文携郾城君出使贵国,意在结三晋之好,希望魏赵两国至此……”
不得不说,田文的这番客套话,赵王何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因为的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蒙仲。
只可惜因为蒙仲低着头,他也看不真切蒙仲的面色。
他微微一笑,抬手说道:“两位免礼。”
听到这话,田文与蒙仲也就直起了身。
此时,赵王何终于看清楚了蒙仲的面容,与数年前相比,蒙仲已褪去了几分稚嫩,多了几分气势,尤其是那双眼眸,目光尤其锐利,好似一柄利剑刺入了赵王何的胸口,让他一时间竟有些失去方寸。
“大王。”肥幼小声地提醒一句。
赵王何这才惊悟,微笑说道:“魏王的心意,寡人收到了,寡人也十分希望能与魏国保持良好的邦交,促成两国互不侵犯。对了,薛公与……郾城君此番一路车马劳顿,想必也甚是辛苦,寡人已命宫中庖厨略备酒菜,为两位接风。”
“多谢赵王。”田文满脸笑容地拱手拜谢,眼角余光瞥见身边的蒙仲似乎立着不动,心中微微一惊,小声咳嗽作为提醒。
在得到了田文的提醒后,蒙仲神色复杂地看了几眼赵王何,拱手而拜:“多谢赵王。”
『赵王……么?』
看着殿上朝自己躬身行礼的蒙仲,说实话赵王何丝毫也不觉得高兴。
王阶下的那人,曾在他赵国经受栽培,本该成为他赵国的重臣。
他赵何的……肱骨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