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看着。
单调的哐当声响,伴随着呼呼的鼓风声,形成了这车间最美妙的音乐。
不仅众学徒看得聚精会神,就连一些老师傅也眼都不眨。
陆子安的锤揲技法,比他们曾经学到的更为复杂细腻。
很多复杂的器物,一般人都会选择将其分成上下两部分进行锤揲,或者分为多个部分锤揲,最后将各部分焊接或铆接一起,打磨光滑。
以瓶子为例,一般的瓶子,都是由瓶嘴、瓶肚、瓶座三段锤接烧焊而成型。
这样分别锤揲再接合的器物,虽然接合处难免会有些微差异,但总比整体塑形要容易得多。
但是陆子安显然不是这样想的,他先锤揲出一个细颈的百合花瓶的轮廓,然后由内向外锤出双层花瓣形。
光是这一手,就已经胜出在场不少人许多。
众人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暗暗提了一口气。
看着那铜块跟橡皮泥一般在陆子安手里任由他捏圆搓扁,看上去跟玩儿一样。
真正懂行的人就知道,将铜块锤扁成厚薄适中的铜皮容易,但是想让它表面均匀平整,并且如此完美地堆叠,并构成瓶身,这其中仅仅是走线,就已经足够考究匠师手上的功夫。
但陆子安却仿佛非常轻松一般,甚至手上没有停顿半分,时不时将铜瓶加热一下,然后又继续锤打。
过程困难了不少,但这样整体锤揲出来的花瓣,是由内壁向外壁微微突出,形成内凹外凸的效果,比接合的更加自然。
然后他轻轻夹起这铜胎,在外凸的花瓣轮廓上数次锤,敲击,直到它逐渐舒展,一如一朵正在绽放的百合花一般,才轻吁一口气,停下了动作。
锤揲的过程,认真说起来的话,其实并不复杂,很多人甚至会觉得枯燥。
可世上的事情大抵如此,越是过程简单、技艺单一,想要做到完美却更加困难。
大道至简。
在这一锤一揲中,毫厘之间的分寸只悬乎一心,旁人无从体会。
但,也正因为如此,在众多不确定和不完美中,很多人并不能做到这般技近乎道的级别,也就只能望着自己拼合出来的器物暗暗哀痛……
这是唯有匠人才懂的难过。
不少老师傅默然垂下头,发自内心地对自己的技艺进行深省。
鼓风声渐停,褪火之后,铜胎逐渐冷却。
陆子安戴着手套的手将铜胎拿起来,提到面前微转了几圈,确定无误之后,便拎起来朝外头走。
“陆大师,我来我来。”有人立即迎上去,殷勤地接过铜胎。
看着他们眼底跃动的火焰,陆子安明了地松开手,接过了应轩递来的保温杯。
“这走线,可真是大师工艺啊。”
“我做锤揲几十年,还真没这个胆子敢做这么大件的整形铜胎……”
“其实邹师傅你可以试试啊,尝试一下嘛!”
“不过话说回来,这整形锤揲的,就是比拼合的要好。”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
谁都看得出来,这整形锤揲出来的,不用考虑拼合部位是否接洽,也省略了一次次对比,一气呵成的锤揲,最终定型的铜胎无比冶丽。
众人爱不释手,铜胎在他们手中来回传递。
此时此刻,没了所谓师父徒弟的界限,每个人都只是欣赏者。
铜胎转了一圈,又被递了回来,给每个人对锤揲的定义又有了一层新的认知。
只是等到这铜胎递到陆子安手上的时候,人们才忽然想起来:不好!陆子安是要做脱胎景泰蓝的啊!
几乎是异口同声,好几位老师傅心痛地看着这铜胎:“陆大师!能不能不脱胎?”
这么精妙的铜胎,哪怕不上釉,不点蓝,也是一件非常精美的艺术品啊!
他们只要一想到这么好的铜胎,说脱就被脱了,简直心痛得快窒息了。
陆子安掂了掂铜胎,头也没抬地回道:“不能。”
他的技艺重心在于景泰蓝,铜胎于他而言,只是个基底。
见过有人因为地基太美,而放弃建房子的吗?
至少他是没见过。
因此,不管其他人有多不舍,陆子安还是直接着手开始制作景泰蓝工艺了。
这一步,他倒是选用了纯度最高的紫铜丝。
用镊子将柔软、扁细具有韧性的紫铜丝,根据他心中的样稿,流畅而自然地掐出冶丽的纹样。
在纸上掐好之后,再蘸以白芨戎浆糊,细心地将其粘在铜胎上。
掐丝工艺技艺巧妙,泰霄许多老师傅甚至是需要多人合作才能成事,但陆子安艺高人胆大,硬生生凭着他纯熟的技艺,竟以一己之力,直掐出神韵生动的几枝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