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对时代、对世事、对人生,终究也不过千言万语化为一个轻飘飘的呵
叶思栩左手手肘撑在扶手上,手掌捂着脸颊,热泪从指缝间涌出来。
幼年记忆中,尚且活着的父母之间的陈年旧事一点一滴地翻涌,左腕的伤疤灼热地疼痛起来,疼得心里一抽一抽。
他开始有些后悔,不应当打开这一份剧本。每一个看故事的人,最终也不过是在故事中看到自己而已。
他痛苦地在沙发上往后仰,任由眼泪慢慢地从眼角往下落,渗进黑色的头发中。
阿叶?你在房间里?敲门声伴随着秦越鸣的声音响起。
叶思栩胡乱摸着眼睛,急冲冲地看一眼时间,十一点多了。
别进来。
秦越鸣皱眉,似乎听到明显的哭腔: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他立刻推门而入,却看见叶思栩站在床头柜边,一只手捏着黑色牛皮纸巾盒,脸别过去,低声说:没事。
秦越鸣看一眼沙发上的剧本,走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并没有强行将他转过来,而是就这个背对的姿势将他抱在怀中。
叶思栩落入了一个温暖的胸膛,明显带着热意,裹住自己的肩膀,他猛的一顿,根本舍不得推开。
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家中得到父母宽慰的拥抱,这一下,他更掩不住眼里的热泪,只得将纸巾按在眼睛上,生怕叫他看到。
丢人。
秦越鸣手搭在他的右肩上,沉声问:我的剧本写得太难看了,是吗?
不是叶思栩听到这话,轻扭了下,低声说,写得太好了。
秦越鸣抽过身后的纸巾,慢慢地转过他的肩膀。
只见眼睫湿哒哒的男孩子,羞涩又窘迫地躲避自己的眼神,眼角发红,鼻头发红,嘴唇本就红红的,仿佛自带春夏之交的缤纷,鲜活年轻得叫人艳羡起来。
秦越鸣捏着纸巾抹去他眼角透明的热泪。
肌肤柔嫩,他动作轻柔地似乎怕碰坏了这世间少有的琉璃。
叶思栩不好意思又别扭地转开话题,问道:这是你写的剧本吗?
嗓音中还带着浓浓的、生涩的味道。
很多年前写的。秦越鸣低眸,深刻的双眸中印入他哭红的鼻头,在国外念书时见过一个漂亮的老太太。她年轻时是ji女,有一个儿子,是非常知名的律师。临时起意打了一个草稿。这些年时不时地添一些东西进去,最近也有其他编剧在一起修改,最终版还没有确定。
他一边说一边带着叶思栩坐在床边,细致地观察叶思栩的情绪。
叶思栩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那《华伦夫人的职业》呢?我记得华伦夫人就是开妓院的,养大了一个女儿。
对。秦越鸣的手揽着他,见他已经不再哭泣,才道,更早以前看过的剧作,命运轨迹和我遇到的老太太接近,所以翻出来看看萧伯纳是怎么呈现一个故事,怎么在人物之间展现张力,找到平衡。
叶思栩堵了嘟嘴,小声说:可是好苦啊。为什么要写这么苦的故事。
可望不可即,应当是众多苦难之中,最为揪心的一种。
秦越鸣慢慢地揽住他让他靠向自己的肩膀,眼眸望向虚空中的某个点,似在追忆某种情感。
我在你这个年纪,看费里尼,看《八部半》,也不懂,为什么做电影这么苦,仅仅是活下去都这么难。人生好像一场没有终点、没有同伴的赛跑,唯有一直跑,一直流汗,甚至一直流泪。路上的风景很美,可那美的风景又可能是陷阱。迷茫,捉摸不透,甚至绝望。
秦越鸣的语调极深沉,这些话像是从内深处某个角落里被慢慢地腾挪出来,多少年未曾见光,今天终于遇到一个倾听者,终于照见一点点微渺的阳光。
叶思栩被他的语气所吸引,仰头看向他的面庞。
好像在这一刹那,他英挺的鼻梁与眼窝之间的阴影,平直倔强的眉骨,嘴角紧抿时的锋利的弧度,尤其是那双泛着冷冽光芒的眼眸,无不在隐晦地透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艺术家气质。
他陷入秦越鸣的情绪之中,眼神的焦点落在他一早上刮过的胡茬上。
他静静地道:可是你们,我是说费里尼也好,你也罢,甚至好多导演,依旧孜孜不倦地在拍这样的故事,苦难、绝境、无望。
秦越鸣揉着年轻男孩子柔软的头发:我不知道别人为什么这么做。我只想尝试通过电影,找到我自己。
叶思栩不明白,皱眉轻声问:找到你?那现在的你是谁?过去的你又是谁?
秦越鸣淡淡笑了,眼底是一层淡淡的哀伤:可能终我一生,都不知道我是谁。但电影给我一种寻找的途径,永远不知道哪一部片子、哪一个镜头、哪一个瞬间,我就和真实的自己在电影中狭路相逢。
叶思栩怔忪不已,脑海中回旋着这些话,最终瘪瘪嘴,垂下眼睫:那我呢,我要怎么找到我自己?在哪一个时间维度与空间维度才有我的存在?
听到这里,秦越鸣意识到这话题似乎有些过了,他用力揉乱他的头发,宠溺地道:傻瓜,如果寻找自己令你痛苦,那就不必寻找。我们经历苦难,但我们是为了人生的巧克力而来的,还记得那句台词吗?
叶思栩用力点头,轻轻地说出那一句台词:Life was like a box of chocotes, you never know what yet。顿了顿,他又道,也许因为有了苦难,甜蜜才变得弥足珍贵。否则,我们也不会珍惜甜蜜,就像是我们不珍惜俯拾即是的苦难一样。
秦越鸣微微一愣,才意识到这孩子在说什么,手指扫过他的耳垂和脖颈,紧紧按住,尽量克制住自己的内心的激动,稳声道:阿叶,你将会是一个出色的演员的。
叶思栩脸红起来,眼角也泛着粉,小声问:会像你做导演那样的出色吗?
一定会远比我出色的。秦越鸣将他按入怀中,终于还是忍不住地在他发顶印了一个轻轻的吻。
叶思栩不语,他不知道这些。
对此刻的他而言,曾经的苦难是具体的,而未来的一切都是抽象的。
出色的演员,那太遥远了,比他之前想的出国留学还遥远还不可及。
叶思栩回过神来,猛推推他。
也不知道怎么就抱在一起了,他的耳根发烫。
他嗫嚅着道:那个,我们去吃饭了吗?
秦越鸣顺着他的动作放开他,站起身道:去。不过我外婆家里人联系我,约我们去吃午饭。现在就走,我去拿行李。他环顾这间房间,你也收拾下?
叶思栩听得有些茫然,无辜的眼眸仰头看他:我们?我也去?你外婆家吃饭吗?
对。秦越鸣抿唇,依旧冷峻,也没有笑,似乎是在陈述一个即将发生、并且一定会发生的事实。
说这话的时候,他走向房门。
叶思栩扭头看着他的背影,道:会打扰你外婆他们吗?
秦越鸣没有转身,只是淡淡道:外婆早年得了老年痴呆,早不认得我了。一贯把我当舅舅的,现在家里也就她跟两个保姆阿姨照应,外公舅舅都过世了。
叶思栩呆呆地愣在原地。
他猛的想起方才秦越鸣说过的话关于苦难,关于人生。
也就是说这个人,不仅仅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和弟弟,甚至被外婆当做了另一个人。
那他,是怎么熬过这些失去的?
生离死别,他是不是已经在短暂的三十多年时光中,一次次经历,一次次沉沦,又一次次走出来?
他走出来了吗?
叶思栩看向云开雾散后刺眼的阳光,他眯了眯眼睛,心里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秦越鸣能说出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