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垂凉紧紧握住她的手,冷静道:“是你不要多想才对。你爹,岚园裴二爷,天下第一的神医,我这就请他回来一趟,不许你瞎想听到没有?”
云卿深知有些损伤,纵有起死回生之术也难医治,只是慕垂凉如此,她也只能由着他暂存希冀,一时压下心头万千思绪,吸了吸鼻子,接着说:“所以芣苢之死,你们恐也明白了。她死之前说愧对于我,求我别恨她,因她自己明白这香囊中花瓣就来自这篮子,而这篮子,是她每日帮着挂上去的,她觉得她作为帮凶害我到如斯地步,所以才……可是她这样没了,我才把所有的东西串在一起想明白。然而毕竟是太晚了,她就那么在我面前,就……”
蒹葭无声落泪,云卿不忍多看,便接着道:“至于裴子曜,此事他是知道的。咱们最初请裴子曜入府帮我医治手腕时,他细细查验很久,那之后在蒋家宴席,在茶楼偶遇,他都以查手腕之由为我号脉,所以我猜他早就知道了。此次查出元寸香,实不是他先前所能预料到的,之后种种,亦不过为他裴家大爷的身份所困,各有立场,我不能因此恨他。但他恨我,我都不知道他这么恨我,恨到要亲眼看到我痛他才会觉得痛快……”
“可是起初……”蒹葭说,“与凉大爷联手相救、其后银针封穴,裴大爷他明明白白是在——”
“在帮我,”云卿叹道,“他见不得我死,可也见不得我好好活着。此二则并不冲突。你想想,人前人后他都说他于我有亏欠,因此在力所能及之时会帮扶我一把。我以为是说那手腕,如今想想,手腕早就伤了,若说亏欠,早该亏欠,何须等到如今?所以不是手腕,是说早就查验出我在被人下药,却并不提醒我而是眼睁睁看着我受此痛苦,他说的愧疚与亏欠,都只是这件事。”
慕垂凉脸色着实不佳,那种阴沉沉的恼恨,已经变成赤裸裸的怒火滔天。
“我告诉你们此事,并非为了增加仇恨,”云卿道,“只是想让你们知道,如今的裴子曜已经完完全全不是我当初认识的裴子曜了,他为了报复我、为了做好裴家大爷、为了保护医药裴家百年声誉,究竟还能做出多少为从前的裴子曜所不齿的事,我现在还不知道。”
慕垂凉眼底一片阴翳,他甚少如此冲动,喜怒都形于色。
“哦,还有几件事,没有与你商量便就说了。头一个,我晓得掌不掌家、内权在谁手中你不大在意,但太太却想把内权留在大房,今次我说三个月不掌家,一是暂避锋芒,以免洪氏借机生事,令我不能服众,二是蒋宽茶叶之事一有结果,蒋家便会明白此事系我所谓,为免蒋慕纠纷,我此时暂避反倒是好事,三是我自己也可得空查一查旁的事。好在老爷子说了,三个月之后即刻恢复掌家之权,大房掌家一事不会更改,且让太太放心。第二个,众仆株连,是免得这几人因芣苢一事忍不住与旁人起冲突,扣掉些银子有什么了,我回头再都补上就是了,跟着我做事我还能让她们吃亏了去?倒是蒹葭,要尽快嘱咐下去,让她们低调些、稳重些、耐得住性子些。至于第三个,打扫不厌台……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子丑相交。”蒹葭答说。
云卿点点头说:“快了。咱们就耐着性子等吧。打扫不厌台事小,随时出入不厌台事大。能够合情合理地听慕大姑娘的秘密才是要紧的。”
慕垂凉拧着眉毛道:“你怎知……”
约莫觉得问得不合适,才三个字便住口。云卿淡淡望了一眼窗外黑漆漆的夜色,道:“你先前就提醒过我了,说今晚恐有事要忙。但你不可能预见裴子曜要查出元寸香。所以是旁的事,只能是慕大姑娘的事。眼下我也十分好奇,医药裴家是不是如当年对付夏家一样,早早儿地在宫里下手了。蒹葭,取我的披风来。”
又坐半个时辰,越发寒寂了,忽听秋蓉在外叩门,得了允,便领一人进来,云卿看身形便知是莹贞姑姑,那莹贞姑姑摘下面纱与兜帽,看云卿已收拾妥当,先是讶然,尔后便不由笑了,赞叹说:“大奶奶果真名不虚传。小主已在不厌台恭候大奶奶多时,请。”
云卿点点头说,道:“有劳姑姑。不过,凉大爷和蒹葭,也需得陪我同去。”
093 后怕
更深露重,分外寒凉。莹贞姑姑在前,慕垂凉与云卿随后,郑大夫与蒹葭在最后,几人一道往不厌台去。一路无言,多半有几分压抑,那郑大夫便打量了蒹葭,笑问说:“在下有一疑问,需得向姑娘求个解释。”
蒹葭本不是玩笑心情,越往不厌台去,她越觉心头冷热两重天,失了往日沉静。听郑大夫如此说,便就直道:“何事?”竟连虚让的礼数也给丢了。
那郑大夫反倒是好意,指了指前方三人,蒹葭方知失言,忙补了句:“何事,先生请说。”
郑大夫便瞄了一眼前方一味低头前行的云卿,笑道:“你家大奶奶让春穗儿捎的话是:待二位大夫看过了大哥儿和二姐儿,便就请一大夫过来看看她。所以在下十分好奇,今次这一遭是只有在下走得,还是换那一位孙大夫来,也走得?”
前方三人脚步丝毫不乱,仿佛此事根本不值一提。蒹葭自知缘故,却因莹贞姑姑在前,不得不斟酌了字句,慎之又慎地回答说:“想来凇二奶奶的方子是孙大夫盯着的,二太太自然要留下孙大夫看着凇二奶奶的病。如此一来,便只能是先生你来。因此并非若孙大夫来了可否走这一遭,而是孙大夫根本就不会来。”
郑大夫捋着胡须轻轻笑了,说:“姑娘此言可未说尽呢。依我愚见,倒不是凉大奶奶能掐会算猜到二太太要用孙大夫看病,而是她极擅揣测人心,知道那二太太信孙大夫较之信我更为深厚,今日诸事繁杂,似定未定,二太太心中不服,定要再找孙大夫一番谋划,看今日之事是否存有漏洞,看明日之事需如何应对。孙大夫既忙,那便只能差我前来。凉大奶奶如今心思缜密,实在已堪可匹配凉大爷了。”
蒹葭不知他此言何意,是赞是损,便就没有搭话,云卿与慕垂凉亦不置可否,反倒是走在最前头的莹贞姑姑仿佛一直听着,闻言轻轻笑了一声。
直笑得云卿不动声色盯着她的背影,暗暗蹙了一下眉头。
一路安静,再无人说话。
到了不厌台,云卿便对莹贞姑姑道:“姑姑,这一位是郑大夫,是凉大爷亲自留在府中的人,虽未必及得上医药裴家,但好在知根知底,医术医德都是信得过的。烦请姑姑进去向小主禀一声,看可否让郑大夫先去号个脉,也是求个安心。”
莹贞姑姑也不多言,点头便去了,片刻之后果然出来请郑大夫进去。云卿因又对慕垂凉说:“你也去吧。半夜三更的,纵是大夫,郑大夫一人进去也不大好,你是兄长,倒无妨了。我和蒹葭在此稍候片刻便是。”
慕垂凉不知何时已吩咐往日里的雍容气度,神色之间仿佛天下万事尽在掌握之中。云卿晓得他如她一样,是不会轻易忘掉今日之事、轻易放过事中之人的,但他短短不足一个时辰就神情闲适、姿态悠然,多少令她有几分恐慌——太快了,他的布局和算计,未免太快了。
慕垂凉闻言也不多问,只是淡淡点了个头,伸手拢了拢她的披风,眉宇之间尽是疼爱。莹贞姑姑吩咐人为她们看茶,便就先进去了。
不厌台的厅堂,桌椅仍是桌椅,梁柱仍是梁柱,只是云卿睁眼闭眼都是先前突然绽放那一抹血红,令她越坐脸色越加苍白。
蒹葭看在眼里,便将热茶递给她,捡着旁的事兜了两句,最后问说:“这郑中扉,可信得过么?此人可真真儿是猜不透的,若哪天站到了咱们对立面儿,我可是一丁点儿都不稀奇呢!”
云卿摇摇头说:“这世上有一种人,你只有彻彻底底打败他、降服他,他才能为你所用,并为你肝脑涂地。郑中扉就是这种人。如今他既被慕垂凉降服,那至少在慕垂凉这里,他就是一枚牢固的棋子。郑中扉信服于慕垂凉,我们亦相信慕垂凉,大家就多半是在一条船上,暂且不能互相起疑。”
蒹葭点点头,想了想,不免又笑了,说:“你如今如此信服凉大爷,大抵也是因当日被他降服了罢?倒是很相像。”
云卿手一顿,阖上许久的眼慢慢睁开。
她知道不是的。
尽管慕垂凉当日就说过,说过他认为只有从运筹帷幄上全面打败她,她才会将他放在眼里,但时至今日,这种信服已经不只是智力与能力上的信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对这个男人的留恋与依赖,她对他已经不是斗智斗勇之后的敬佩与叹服,而是一个女人对自己男人无条件的信任与依靠。
她是这样的相信着他的。
血红的花再次在眼前乍然溅开,云卿手一抖,惨然阖紧双眼。
“谁?”
“蒹葭。”
“不可以。”
“那就秋蓉。”
“她二人难以碰到。”
“那就芣苢。”
“好的,芣苢。”
……“好的,芣苢。”
那样轻描淡写的话,是他慕垂凉在安排一个人的命运。
从头到尾,慕垂凉不过是尽全力在保护她,她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