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卫家的教导太成功了,她确确实实丢不下整个家族。
也许是惶恐。
也许是害怕。
她生在富贵繁荣的卫家,表兄生在馔玉炊金的钟鸣鼎食之家,双手交握,天涯同舟,共济江湖……太难了。
她分不清柴米油盐酱醋茶,他也用不来锅碗瓢盆麻桑袜。
那个时候他们都太年轻,走很容易,相互扶持着过下去是很难的。
没有人接着出声,殿内又陷入了安寂,昭元帝喝着茶,冷淡道:“才刚刚说了一半,怎么就停下来了?”
卫蓉玥默不作声,她没有说谎,这些年她从未后悔过踏出皇宫的大门,但是……离开皇宫后的那些岁月她也并不高兴。
她记得那也是个冬天,雪天的路滑不溜秋的,疾驰离开京都的马车掀翻掉落山崖,她刚因为离宫而转了一个弯儿的人生彻底偏离了既定的轨道。
失忆后的那段日子,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等到她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在荒芜贫困的小山村,身边还有了一个叫何三杯的地痞流氓的丈夫。
从那个时候起,她便知道自己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亲情、爱情、友情,什么都没有了。
她死活不肯再多提后半生的那些岁月,昭元帝随手将折子丢掷到定王面前,定王指尖微颤了颤,拾了起来一一细看了。
他看着后头那一段离宫私奔,山崖坠车,再嫁他人,眉头狠狠地抽了抽,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来。
再抬头飞快了瞥了上首,他心头一坠,苦笑不已。
他的母妃呀,可真是不得了啊。
当日抛子弃女,今日更是直接将他们坑到谷底了。
这一遭,父皇怕是一辈子都不能心宽释怀了。
他放下折子,俯首大拜,陡然心想着,她当年若真是死在镜画阁的那一场大火里便好了。
至少,她还是记忆中的美好模样。
第九十三章
新奉上来的茶盏里水汽氤氲, 淡淡清香飘悠悠的钻入鼻息,这不长的时间段里,昭元帝早就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模样。
他眼看着下方的定王, 视线轻飘飘地从他俯下来的脊背上滑落在后方的三足鎏金兽炉上,手中茶盖丢回了杯盏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道:“怎么,你还有话说?”
额上渗出的汗擦抹在手背上, 有些黏腻, 定王眼睫颤了颤,长时间的前倾叩拜叫他身体僵硬,黛色长袍上银丝勾勒的鹊纹停留在视野里, 他缓缓闭上眼, 回道:“儿臣无话可说,但是……父皇。”
定王动作迟缓地直起了身, 端正地跪坐在地上, “她是做错了事, 可这十几年的日子, 已经为此付出代价了, 孤苦伶仃贫贱哀戚。儿臣不求您恕免她的罪责, 但父皇仁慈,还是恳请您饶她一命。”
昭元帝剑眉一挑,“你倒是孝顺。”
定王又拜了拜,掩下的唇角扯出一抹苦笑,孝顺?也许。
现在他除了孝顺这一条路走似乎也没别的法子。
求情亦或者不求情, 其实相差不大。
只不过求了情好歹能像现在这样得个孝顺之名,除此之外,别的暂时也就莫要想了。
大衍民风再是开放,普通人家也受不了这样的事,更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父皇再是英明睿智,究根究底也是个男人,男人最懂男人,他这往后日子怕是不大好过了。
昭元帝微拧着眉头,轻嗤不语,四周阒然无声,卫蓉玥放下手中的幂篱,复杂地看着身边跪拜的人,“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生恩不及养恩,他并不欠她什么的。
她的这一辈子也就这样,死了还是活着,又有什么差别?
老天爷给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在那低暗的堂屋里清醒过来的第一眼,她差点儿就以为自己跌入了地狱。
娇生惯养的世家大小姐,尊贵在上的皇室嫔妃,转眼便成了农家妇,亲情早已抛却,爱情也阴差阳错流失,什么也不剩,什么也没留。
清台世族传来表兄成婚消息的那一日,她在小村后头的山上坐了一宿。
她不怪他,也没资格怪他。
怪只怪老天作怪,小人使坏,他们始终有缘无分,明明只差那么一点就可以携手同舟,偏偏造化弄人,咫尺天涯。
他可以等她一年,等她两年,三年,却等不了一辈子,一辈子太长了,长到他总得找个人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她不恨他,不怪他,却恨毒了另外一个男人。
那个自称是她丈夫的男人,恶心低劣地叫人作呕。
她杀了他,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地狱深渊的恶鬼彻底蛊惑了她,她握着那把钝锈的剪刀刺进了他的心肺腹腔。
他终结了她的一生,他也合该把他的一生交付出来,这再合理不过了。
卫蓉玥摸着自己的脸,她原也想着死了才好的,事到临头却又退缩了,她用了那么大的勇气才从皇宫逃脱出来,为的不就是自由吗,为什么要死呢?
她应该好好活着的。
只是可惜,卫家教过她很多东西,却独独没有教过她该怎么一个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