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钟嬷嬷就病倒了。
徐太太带着四分高兴三分愧疚三分不安,以及对那四分高兴的十分自责,亲自看着人请了大夫,一遍遍看了脉案,亲手熬上药,吩咐李冬看着。
又让人拿了一把大钱去寺里给钟嬷嬷上柱平安香,一会儿一趟往钟嬷嬷屋里问安,简直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安抚下自己那颗纷乱愧疚的心。
李夏和六哥李文岚对坐,手里描着字,心思却都在来来回回禀报钟嬷嬷怎么样了的小九儿身上。
李县令从前衙回来,徐太太先说钟嬷嬷的病,请的哪位大夫,怎么说的,脉案如何,她和冬姐儿怎么亲手煎的药,钟嬷嬷只喝了小半碗等等等等,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瞄着李县令的神情。
李县令板着脸听到一半,就有些耐不住,直起上身想过去看看,抬眼看到对面正紧盯着他看的大儿子,抬起的脚又落了回去。
不能去,他一去,这上下尊卑就又乱了,为了山哥儿的前程,也为了全家的前程……
唉,这事都怪他,光想着低调,没跟嬷嬷说山哥儿伴读这事,嬷嬷要是知道这是为了山哥儿好……哪还会计较这些?
嬷嬷为了他,为了这个家,什么都肯,连命都能舍得的……
徐太太见李县令只是嗯了一声就吩咐摆饭,竟然没象从前那样,一听说钟嬷嬷病了,就要立刻过去,饭不吃茶不喝,象孝子一样亲自在床前侍候,心里又惊又喜又忐忑,压着满腔复杂到完全理不清的情绪,努力摆出一脸平和。
李夏瞄着一脸担忧焦急却以为自己板住了的阿爹,再看看六分高兴四分忐忑却也觉得自己一脸平和的阿娘,心里一声长叹,她爹她娘这一对老实人哪!
李县令耐着性子吃了饭,又教训了李文山几句,再点评了几张李文岚的字,这才说要出去走走。
看着她爹背着手,严肃着脸出了门,李夏冲李文山悄悄使了个眼色,李文山忙站起,借口要回去念书,出了门。
李夏悄悄滑下榻,贴着灯影溜出门,刚跑了几步,就被李文山一把揪住。
“阿爹往那边……”李文山眼里闪着兴奋的八卦,往旁边钟嬷嬷居住的上房指了指。
阿夏一使眼色,他就知道她什么意思了,肯定是要跟着阿爹,看他干什么去。
李夏连连点头,示意自己走前面,两人猫着腰,一前一后,鬼鬼祟祟溜到钟嬷嬷的正房廊下,溜到窗下竖耳听动静。
“……我知道,我老了,不中用了,你们一家子都嫌我碍眼了,我知道……”是钟嬷嬷压着悲伤,带着哭腔的声音,“等好了,我就家去,我这辈子有什么求的?只要你好,你们爷几个好,我有什么求的?你也不用这样,等好了,我就家去……”
“姨母,您别这么说,是我……这事都怪我,我没跟姨母说清楚。”李县令的声音又急又痛。
“姨母,我是您一手养大的,我是什么样人,您最知道,姨母怎么能这么想?姨母又不是不知道,我心里,是拿您当亲生母亲一样看的,生身不如养身,您就是我阿娘,我哪敢……”
钟嬷嬷哭出了声,“明哥儿,要不是你,当年你娘死的时候,我就一头碰死了,都是为了你,那些年,为了护着你长大成人,我吃了多少苦,九死一生……
你娘命苦,我这命,比你娘苦百倍千倍啊,那些年,我成天背着人哭,我要是替你娘死了多好,一死百了,活着苦啊……都是我命苦……
你放心,好了我就家去,我活着,就为了你好,你如今……你觉得好,我碍着你了,我走……你也大了,有媳妇有儿子,一家子亲亲热热,不是早年孤苦一人……我这就家去,你有媳妇有儿子……”
钟嬷嬷一边念叨一边高一声低一声哭的十分凄惨。
“姨母,您这样,儿子怎么受得住?”李县令也哭起来,哭声话声中夹着膝盖撞地的闷沉声。
李夏急忙示意李文山往里看看,李文山探头看了一眼,冲李夏示意:他俩的爹跪下了。
“都是儿子的错,没跟姨母说清楚。”李县令带着哭腔。
“姨母,你听儿子说,儿子对姨母,没有半分嫌弃,要是有,就让儿子天打雷劈!姨母,您听儿子说,今天这事,是儿子的错,儿子该先跟姨母说,姨母,这都是为了山哥儿……”
李县令将李文山如何得了秦王青眼,如何被秦王邀请到万松书院读书,罗帅司如何因为山哥儿被秦王邀请伴读这事,特别拨了公使钱,山哥儿未来如何不可限量等等,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姨母,皇上最疼爱王爷这个幼弟,太后以贤德闻名,姨母,山哥儿得了王爷的青眼,以后这前程,不可限量,绝不会象儿子这样,蹉跎半生……都是儿子没本事,才……这些年一直委屈姨母。”
第38章 都是聪明人
李县令声音更加哽咽,“姨母,咱们起步低,又全无助力,山哥儿头一回见秦王,就被人嘲笑衣料老旧……
山哥儿是个好孩子,这些就算了,清贫不是坏事,可若是家里……
我当时没跟姨母说,连山哥儿阿娘也没说,就是怕家里人知道这些,张狂起来,让人家笑话不说,传到王爷或是太后耳朵里,会连累了山哥儿,说不定山哥儿就会被王爷厌弃,姨母不知道,吴县尉跟苏尚书是亲戚,一直盯着这县令的位置……”
李县令顿了顿,声音落低了些,“姨母,儿子心里拿您当亲生母亲看,可是……您也知道,您的身契……当年想尽了办法,也没能拿到。
这些年,我也不是没想过办法,可是……有身契在,姨母这身份……是儿子不孝,可是……家中上下尊卑不分,是为官者大忌,儿子没出息,可山哥儿……姨母,咱们不能让山哥儿因为这些小事,耽误了前程,您说是不是?”
“原来是这样,这我懂。”过了好一会儿,钟嬷嬷才开口,声音沉而缓,透着阴霾。“你放心,我懂了。”
这阴阴的声调让李夏的心猛的往下沉了沉。
“山哥儿有个好前程,也能好好孝敬孝敬姨母,等山哥儿出息了,咱们再到那府里讨要身契,到那时候,给不给就由不得她了,等拿到身契……
姨母放心,我一定让人知道姨母对我的大恩,也许,以后山哥儿还能给姨母请个诰封,让姨母也能风光风光……”
李县令殷勤的讨好不已,李夏拉了拉李文山,两人悄悄退了出来。
“怎么不听了?说不定……”
“不用听了。”李夏打断哥哥的话,“该听的都听完了,阿爹也快出来了。咱们赶紧走。”
李文山一个怔神,正要再多问,李夏拉了拉他,李文山回头,一眼看到正拉开房门的李县令,李文山一把抱起李夏,一步躲到树影里,往后退了十来步,转身赶紧跑了。
………………
几天后,钟嬷嬷的病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