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垂着头,从大门一边进了院子就不停的掉眼泪。
院子正中搭着棚子,棚子下最显眼的,是那具黑漆漆,带着几分阴森的棺木,棺木两边,跪着十来个人,老陈媳妇一身重孝,半坐半跪在棺木前,厌恶无比的看着抹着眼泪进来的老莫。
老陈的儿子陈大拄着孝棍迎上来,没等跪倒就被老莫扶起来。
银贵跟在老莫后面,将两刀纸放到进棚子的长案上,上前半跪上了柱香,站起来,打量着四周。
棺木非常厚实气派,僧道人数众多,衣饰鲜亮,看来都是大寺大观出来的,香烛纸钱帷幔挽联,都相当不错。
这是场极其体面风光的葬礼。
老莫磕了头,站起来,拧头避着毫不掩饰对他一脸厌恶的老陈媳妇,轻轻拉了拉陈大,“大侄子,我有话跟你说。”
这会儿没什么来吊唁的人,陈大跟着老莫,出来棚子,站到院子一角,银贵跟出来,不远不近的站着。
“大侄子,你爹走前,醒没醒过?留了什么话没有?”老莫低低的问话里,透着几分卑微。
陈大脸上流露出几丝似有似无的鄙夷和厌恶,话却十分客气,“多谢莫叔,阿爹伤的重,从抬回来到走,没睁过眼,好在走的时候人平平静静,没受什么大罪。”
“大侄子,你爹是被人害死的。”老莫左右看了看,往前半步,低低道。
“莫叔别乱说。”陈大话接的极快,“阿爹跟人无怨无仇,谁会害他?”
银贵看了眼陈大。
“十三四年前那件事,你爹跟你说过没有?这十来年,你爹一直担心这事,怕被人灭口,大侄子,你爹,只怕这是被人灭了口。”老莫又靠近了半步,声音压的更低。
“莫叔别乱说。”陈大拧起了眉,“我爹从来没提过,莫叔也知道,我爹一喝多了酒,就乱说话。莫叔又不是不知道我爹,醉话不能当真。”
“不是醉话,你爹……大侄子,你爹,他冤啊,他是被人害死的,那……”
“莫叔别乱说。”陈大打断了老莫的话,“听说阿爹摔伤了,将军立刻就派了管事过来,请咱们江阴最好的大夫,又让人去杭州城请大夫,光老山参就给了好几根,自家人也没这么尽心。”
老莫张着嘴刚想说话,陈大抢过一句,接着道:“阿爹没能救过来,管事说将军难过的早饭都没吃,又拿了一百两银子过来,连这具棺木,都是管事帮着才寻到的,要不然,到哪儿找这么好的寿材?莫叔别乱说。我守着孝,就不远送莫叔了。”
陈大说完,转身进了棚子,老莫紧追两步,却被银贵一把揪住,银贵一边揪着他往外走,一边低低道:“先出来,出来说话。”
出来陈家,走了几十步,银贵站住,左右看了看,示意老莫,两人蹲在一棵树下,老莫抹了一把眼泪,又抹了一把,“这孩子,怎么……”
“那孩子明白得很。”银贵接了句,“你也是个明白人,不过当局者迷。唉,你想想,你说老陈死的冤,是被人灭了口,你可没说将军,你那大侄子接口就说将军怎么好。”
老莫一个怔神,呆了。
“当年那事,你大侄子肯定知道,也知道他爹这一场横祸不是飞来的,是人家安排下来的,不过,唉,”银贵叹着气,“你也别怪他,一来胳膊拧不过大腿,二来,这人,死也死了,冤不冤的,没什么用。你刚才没问,我觉得吧,将军肯定放了话,让他袭他爹的位子,说不定还让他往上升一升,唉,人哪。”
银贵一幅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的样子,老莫突然站起来,径直往陈家进去。银贵蹲着没动,看着老莫进了陈家大门,片刻功夫,又从大门出来,径直走到银贵身边,和刚才一样蹲着。
“你说的是,管事捎了将军的话,说从昨天,就让他袭了千户,没升,不过,要把他调到市舶司驻防。”
“驻市舶司可肥得很,花钱打点都打点不到的肥差。唉,算啦,老陈也就这一会儿死不闭眼,过一过就好了,入了轮回,一碗孟婆汤,什么甘心不甘心的,什么都没了,行了,你也放宽心,咱们回去吧。”
银贵站起来,伸手拉起老莫,两人都背着手,仿佛不堪重压般微微弯着背,并着肩往回走。
“老葛,老陈不闭眼,我这心,就放不下去,我不能对不起他,我发过誓,这辈子,我绝不做对不起他的事。”沉默走了好一会儿,老莫突然道。
“唉,放宽心吧。发过誓又能怎么样?明知道他冤,你能有什么办法?杀了……那个?别说杀,你能近得了身?退一万步,就算杀了,你死就死了,只怕还得连累老陈一家,那一家子,”银贵拧头指了指已经看不见的陈家,“一个也活不了。算啦。”
“我跟你说过,老陈不是一般人。”老莫微微错着牙,“我要去告他,老陈说过,这是让他冯家满门抄斩的事儿!我要告他个满门抄斩!”
“嗐!你可别乱说!”银贵一幅受了惊讶的模样,“你说话不明不白的,我不知道啥事,不过,能让这么大一个将军满门抄斩的,那可都得是天大的事儿!这天大的事儿,那都是讲究人证物证什么什么的,可不是光凭你这一张嘴,你这些话,跟我说说也就算了,说到外头,说到官府,是要打死的!”
“我有,我跟你说过,陈哥不是一般人!”老莫盯着银贵,一字一句。
“好好好。唉,你这个人,也难怪老陈跟你这几十年如一日的好,你这人难得,老陈是看到了你这份难得,别的都在其次。”
“老葛,咱俩算是一见如故,这事儿,你能不能帮帮我?你放心,告状我自己去,肯定不会连累你,是有点儿小事,我一个人不便当,你得帮帮我。”老莫下意识的压低声音。
“唉!”银贵先长叹了口气,“成!我不怕连累,我这么个无家无室,孑然一身的人,怕什么连累?老莫啊,你跟你说,我这个人,什么都没有,只有你这个倾盖如故的朋友,别说一点小事,就是这条命,也是小事。”
“好。”老莫喉咙一哽,忙抬手抹了把眼泪。
第464章 友
董老三跟在小伍后头,从树丛灌木中,猫着腰往前溜。
“进坟地了。”前面的小伍停下,往回一步,贴到董老三耳边道。
董老三嗯了一声,推着小伍又往前走了一段,依稀的星光下,勉强能看到老莫和银贵一左一右,抡着铁锨刨起了坟。
“去跟赖子说一声,人都调上来,把周围看紧了。”董老三声音微紧,透着隐隐的兴奋,总算有动静了。
小伍低低应了声,如同一只田鼠般,飞快的钻出去,又很快回来,和董老三俯耳禀报:“赖子说,请三爷放心。”
董老三嗯了一声,挪了挪,稳稳的蹲在灌木丛后面,看着用力刨坟的两人。
老莫和银贵一左一右,闷头只管挖。
没多大会儿,老莫手里的铁锨发出声沉闷的撞击声,老莫忙用铁锨又敲了下,示意银贵,“往这里挖。”
银贵两步过去,和老莫一替一锨,很快将已经腐坏的棺木挖出了一角半边,老莫转了个方向,前后走了两趟,度定了方位,示意银贵接着挖,再挖了片刻功夫,老莫示意银贵别动,自己蹲下,用手挖了几下,紧贴着棺材,拽了只黑乎乎的长匣子出来,用袖子抹了几下,拍了拍,放到一边,示意银贵,“找到了,把土填上,咱们赶紧走。”
银贵嗯了一声,两只铁锨飞快的将土填回的差不多,银贵提着两把铁锨,老莫抱着匣子,沿着来路,一路小跑融入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