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做看不见,继续吭哧吭哧地洗着脸,依旧半句话也不想同对方多说。
又过了一会,许束的声音终于轻飘飘地落下。
“车右向来是勇力之士,听闻肖参乘之前受过髃刑,这肩臂恐怕是不中用了。既不能骑射,又如何担得起这位子呢?”
狗改不了吃屎,许束改不了犯贱。
一句总结性陈词突然飘过脑袋瓜,肖南回有点想笑,然后当真就笑了出来。
这一笑,彻底激怒了许束。
他挑了挑眉,眉角的那道疤跟着扬起,带着一股挑衅的意味。
“听闻前几日你在烜远王府又闹出了事端,害得王府二公子禁了足。原来焦松的事竟还没让你长记性,还是你那好义父攀上了旧情人后,已经不想管你、任你自生自灭了呢?”
许束从来知道如何刺痛肖南回的内心。
可这一次,他失算了。
肖南回面平如镜、心止如水,甚至还抽空走了个神、思索了一下那半袋子黄酒还够她饮上几日。
想她同许束斗了这么多年,竟在一夕之间便想明白了许多。
许束并不恨她,只是瞧不起她。
瞧不起她的出身、瞧不起她的官位、瞧不起她身为女子却要混在武行。
从前她会因为对方的寥寥数语而气急败坏,是因为她在心底觉得自己确实不如他,总是急于去证明什么。
而如今她已不需要那些,只一个眼神的交错她便明白,许束早已是她穿过三目关时、落在身后的一粒沙子罢了。
擦干净脸上的最后一滴水珠,肖南回准备转身离开。
许束还要再多说什么,女子突然望向他身后,作势行礼道。
“参见崔淑媛。”
许束果然浑身一僵,待他有些忐忑地转过身去,这才发现身后半个鬼影都没有。
常年以此招数捉弄肖南回的许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还治其人之身。他望着不远处女子已经上马离开的潇洒背影,一时竟有些愣怔。
她似乎同从前不大一样了,可又似乎还是老样子。
真是令人恼火的一天。
队伍再次启程时,左参乘的脸色依旧难看,右参乘却明快了不少,甚至哼起一支小曲。
曲调是她最经常哼起的玄门岭一带的民歌,偏生她只记得一句,便反复来反复去地哼着,直将许束烦得拍马远离。
午时初刻,行进的队伍终于抵达雨安旧城。
帝王落脚的地方并不在雨安郡城之中,而是选在新建的羽林别苑。此处曾是昔日岳泽军的军营所在,一应建制规划都与军中营地相似,只修葺了几座亭台楼阁、添了些花草山石缓和其冷硬的氛围。
这样的地方,便是对比焦松行宫也多有不足。而肖南回并不认为这一切是因为安排春猎的官员准备不周的缘故。
直到真的踏入羽林别苑的地界,她才真的明白王驾落脚此处的缘故。
羽林别苑并无明显围墙边界,因此占地甚广,光是周围散落的据点营地便有十数处之多,其攻防设施因常年驻守重兵而甚是牢靠,点连成线、线连成面,便是一道无形的围墙,远比目标明显的旧城墙坚固的多。
除此之外,别苑选址也可谓是占尽地利之便。雨安本就三面环山、易守难攻,羽林别苑所在之处地势又最是复杂,偏偏占尽溪流上游、拥有良田万顷,不仅垄断了整个雨安一带的水源安全,还可自给自足丰年足月。
这一切都依仗当年岳泽军的选址。
天成四军各有所长,肃北善骑、光要善甲、雁翅善刀、黑羽善射。而曾经的天成原本是有第五军的。
岳泽二字足以概括这支曾经的隐秘军队,起战时善勘山河地脉、选址天险关要作为据点,休战时则善兴水利土木、可以朝夕之间起城池产粮草,是一支人数不多却至关重要的队伍。
然而这样一支军队,却在当年白氏叛乱之时悉数沦为草寇,曾经带着无上荣光的“岳泽”二字也至此蒙上灰尘。
第二日傍晚时分,春猎的队伍正式抵达别苑中心地带。
雨水绵绵,天色阴沉,黄昏时便已不见天光,别苑特有的石头墙被晦暗磨去了棱角,变得如同远山一般模糊暧昧。
赶路大半日,肖南回的腿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如今有些摸清了这疼痛袭来的规律,大抵是白日好些、夜晚加重,逢阴雨天气便发作得厉害。
入门阙的时候,所有人按规矩必须下马。
下马的时候,不听使唤的脚踝令她踉跄了一下。她赶紧偷偷四处张望,见似乎无人注意到自己才微微松口气。
参乘下马险些摔倒,这等丢脸的事要是传回军中,她便是哪个营也待不下去了。
然而就在她调整好姿态的下一瞬,那人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
“雨天路滑,肖参乘的靴子不大顶用的样子。晚些时候来帐里换一双罢。”
她调整好姿势转过头去,便看见他已离开马车坐上步辇、同崔星遥一起走远的背影。
她眨眨眼,实在搞不清对方是真的要她去换靴子,还是只是打趣了她一句。
她想追上去为自己找补两句,抬脚便踩进一滩稀泥,转头又对上丁未翔那无所不在的目光,心烦之下最终只得作罢。
沾了泥的靴子变得很重,没走一步都坠得腿更痛。
或许老天都在提醒她,记得自己站在泥水中的命运,莫要贪图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肖南回狠狠剁了两下脚,那滩烂泥却像长在她脚上一样浑然不动。她怒从中来,不等许束凑上来奚落,干脆解了绑腿、将那只靴子一股脑地拽了下来,不管许束那不加掩饰的目光,赤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