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起身,发现那老妇不知何时已到了眼前。
可她下意识地,就是不想丢掉手里的东西。
“小孩子的玩意,瞧着挺有趣的。”她顿了顿,还是问道,“那些孩子......都是沈家人吗?”
“严格来说,他们确实姓沈。但却算不得真正的沈家人。”老妇转动着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珠子,最终停在她的掌心,“姑娘可知何为刍狗?”
刍狗,草扎的狗。
一种古老祭祀中用到的祭品。
原来那只稻草扎成的动物不是马驹,而是一只狗。
“结刍为狗,用之祭祀,盛以箧衍,巾以文绣。然而一旦祭祀之事结束,人们便弃而践之。路人踩着它的首脊而过,只有拾柴的伙夫会将它捡走烧火煮饭罢了。”
“刍狗之于祭典、同尔等之于神明,大抵是一样的。用之即弃,不会有半点犹疑与怜惜。这是残忍之处,也是令人折服之处。”
联想到那些石壁上浇满黑油的祭台,以及方才遇到的那群神情木讷的孩子,她的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惊愕到深处的愤怒。
“你既然笃信人拥有灵魂,怎会认为人同刍狗一样,是可以用之即弃的存在?!”
她的话带了怒气,到了那老妇耳朵里却似惊不起一丝波澜。
“瞧姑娘的身形,应当出身行伍。既然从过军,应当明白行军打仗也是同样的道理。上位者做出杀伐决策之时,又何曾考虑过一个卒子的生死存亡呢?”
肖南回被问住了,手中那只稻草扎成的狗被捏变了形。
不远处,那人就站在垂花门下回首看向她,似乎在无声地询问她为何止步不前。
老妇又垂下了脸,似乎从未说过那些可怕的话。
“姑娘,莫要耽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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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将过,天光未起,星月不见。
阙城畿辅官道东段,几名驻守驿站的光要营守军正将艾草扔入火堆中驱散蚊虫。
天亮前这一个时辰,是人最困乏的时候。两军交战多选择在此时偷袭。只是如今不是战时,换岗的士兵便多了几分懒散,便是当着长官的面也都毫不掩饰地打着哈欠。
今晚当值的是丁字六营的队率赵友山,他做畿辅一带的巡视已有十数载,像这样守夜的差事不知做过多少,便是只睁着一只眼也没出过岔子。
半干的艾草燃烧腾起一阵青烟,他就盯着那股烟发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伸手拍醒了身旁昏昏欲睡的手下。
那困得云里雾里的小兵挣扎着起身,过了片刻才听到路的尽头隐隐传来马车声响。
赵友山示意他检查好拒马和栅栏、确保无人能闯过这关口,随后静待对方到来。
不一会的功夫,一个黑黢黢的影子自道路尽头显现出来。
那是一辆十分破旧的马车,拉车的马瘦骨嶙峋,马后的车摇摇欲坠。赶车的人戴着一顶围着黑纱的斗笠,露在外面的一双手也戴着粗布手套。
这装扮,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夏日里赶路的车夫惯有的装扮。
赵友山带了几个老手上前,右手看似扶着腰带,实则摸着刀鞘。
“停车。哪里来?哪里去?”
马车方才停稳,那戴着斗笠的车夫咳了两声,开口时声音嘶哑地像是三天没有喝过水一般。
“回官老爷的话,小的是焦松县外十里邨的农户,正要往大围镇投奔亲戚。”
大围是阙城城东的一个小镇,镇子上人不多,倒是常有外县亲戚走动。
赵友山递了个眼色,手下便将刚沾了松油的火把递了过来。
“斗笠摘了,让我瞧瞧。”
那车夫原地僵了一会,这才慢慢抬手摘下斗笠。
赵友山举着火把靠近,想要看一看清楚那人的面容,冷不丁却遇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将那几个见惯血腥杀伐的老兵都熏得连退几步。
火光下,只见那车夫面色青黑,很是憔悴的样子,神情中带了一丝凄楚。
“小老儿家中无粮无房,妻女前年过身,就只同我儿相依为命。谁知前几日邨中富户要了我当马夫的儿的命,起先不肯告知,尸身都发了臭瞒报不住才将人送了来,可怜小老儿我家中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只得来寻舅父帮忙,希望能有个葬身的地方。”
赵友山的目光移向那马车后的车板子,板子上确实放着个木板拼凑的大木箱子,许是因为匆忙,最上面的木板还未钉死,露出一层还未上漆的木芯子。
值夜的另几名士兵早已不愿上前,只赵友山还能不动声色。
他微微退开几步转到角落处,拿出藏在身上的画像细细比对那马车上的人。
画像上的人是黑羽营中尉鹿松平,已经失踪数月不知下落。
分发这缉拿令的军候特意叮嘱过,说这鹿中尉身手很是了得,莫说生擒、便是想要一击杀之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少不得可能要做好送死的觉悟。为此各营都出了赏金,就连最最抠门的雁翅营都下狠心出了血,寄希望于每个不知姓名的勇士。
然而赏钱归赏钱,送死归送死。
谁都知道这金银常常有命赚、没命花,除去那些方才入行伍之中、急于立功出头的愣头青,但凡有些官职、在军中混过些日子的老兵油子,都是恨不能离这差事越远越好,老远瞧见配兵器的或是骑马的,都要隔着五十步问话。
赵友山便是其中之一。
他早已打定主意,即便发现不妥,也绝不当场发难,只保命要紧,要等那人走了之后才汇报行踪,大不了之后领一顿军棍,也好过脑袋搬家、直接升天。
然而今夜显然还没到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