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没有什么可以永生不灭。”
沈石安没有反驳。
“或许吧。但对于你我不过百年的寿命来说,千万年已算得上永生。而拥有此等永生之寿者,古来常被奉为神明。我曾说过,那烧骨的家族便是因为被那所谓的神明蒙蔽了双眼,致使人丁凋敝、残喘至今,却未曾告诉你个中细节。今日机缘已至,不如我便说与你听,可好?”
“家主所言,又是什么价码?”
“一会你自然知晓。”沈石安微微一笑,笑意就停在皮肉之上,“上古有神灵,降临于深山河谷之尽头,无名无姓,存世百年而无人供奉。终于有一日,他等来了顺着洪水漂流至此的落难族人,拥有了它的第一批信众。”
“起先,它许诺家族中人长生不老、强健体魄的妙法,用施舍血液的方法将力量传给供奉它的人,使得这一家族驭火而生、迅速壮大,借此奴役族中人近百年。它会在每年新出生的孩童中挑选,留下□□无限接近完美的孩子选做容器,将那些有瑕疵的人毁去容貌用做世间行走的差遣工具。”
是仆呼那。
巨大的拼图轰鸣着扭转拼合,在肖南回的心底构建出一幅匪夷所思的画面。
年幼的孩子们失去了属于自己的面容,就连至亲血肉站在面前也不能相认,他们被集中在一起培养杀人取物的技能,感情于他们而言是一种累赘,活着对他们而言的意义只有服从。
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变成了杀手。他们被奴役的同时,也在寻找接替他们被奴役的下一代。他们会在夜晚光顾那些偏僻的村庄,拐走村里无人问津的孩子们,从中筛选他们认为合适的接班者、举行与神缔结誓约的仪式,将他们带入这无尽的罪恶轮回之中。
当年的伍小六便是漏网之鱼。
“然而借来的身体终究是借来的,便是再悉心培护、仔细筛选,也终究凡人难承神意。时间久了,那被神借走的肉身便会因为失去灵魂而渐渐衰败腐烂。慢慢地人们开始抗拒这种侍奉神明的行为,但血液的连接沉积了一代又一代,又岂是轻易可以摆脱的?有些意志坚强者能挣扎个一年半载,意志薄弱者不出半月便会彻底沦陷为傀儡。这一族人中抗争最久的,也不过捱了三年。”
诉说这一切的沈石安神情抽离,她随手拆下头上的一支钗子拿在手里把玩,又用那钗尖随意在石壁上划着。
金铁与粗糙的石面刮蹭发出刺耳声响,而那些年轻的沈家后人们就在这样的声响中沉默着。
“获得力量的同时,也必须付出代价。饱受神明折磨的家族终于领悟了这个道理,他们将此奉为信条,开始涉足商贸,从贸戗木转为贸生铁、又从贸生铁转为贸煤炭。近百年前,沈氏因改朝换代而面临灭顶之灾,神明在这片大地上开始衰落。又过了几年,神祠消亡、佛法兴盛,南方有僧渡海而来,将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位神明放逐。神带走了族中最后一具容器,自此消失不见,多年后仍没有下落。”
烧骨一族的后人就是沈家,南方来的僧人便是无皿。而那不知下落的神明,便是仆呼那背后的“那个人”。
“既然你非织锦一族的后人,又怎能解答其中预言?”
沈石安似乎十分喜欢这个问题,故意停顿了一番才慢慢开口。
“听闻肖家上下除去青怀候肖准,其余皆死于雨安兵变。那末了,能解开预言的人自然已不在人世,你们能依仗的只有我。毕竟人既往生,只能招魂以问之。”
肖南回愣住了,她全然没有预料到肖家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她心底那块谜图之中,断裂的痕迹渐渐吻合,最后一块拼图终于就要拼上。
“十几年前那封经由白鹤留之手、送到青怀侯府上的信,究竟是不是你的手笔?”
沈石安想了想,点了点头。
“信确出自我手,但我并不认识肖家人。那封信准确来说,是寄给躲藏在肖府中的那个人的。”
“哪个人?”肖南回的心砰砰跳起来,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你休要胡说。我就是青怀候府出身,为何从未听过你口中提及的这个人?”
“你既是肖府中人,竟然不知道肖黛并非老亲王亲出的吗?”沈石安故作惊讶地停顿片刻,随即点点头,“也对。窝藏乱臣反贼之后这种事,换了谁都要小心些的。最好是将秘密烂在肚子里、直到带进坟墓。”
肖南回狂跳的心有一瞬间的停滞。
她仍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但内心却以掀起滔天巨浪。
黛姨不是肖家人?怎么可能?他们生的那样相似,又相依为命地过了这么多年......
可是偏偏就是这般荒谬的设定,令她回想起过往的些许疑惑和细节。
比如黛姨为何失了神志之后的这些年,一直在那偏院里没日没夜地织着带子;比如为何她会在晃神间讲起出口成谶的故事;比如为何雨安之变她拼死护着那条带子存活下来,而肖准却对那条带子一无所知、反而将其与血衣随意锁在一堆旧物之中;比如她为何会在那场诡异梦境中见到黛姨......
过去种种、纷至沓来,令她错愕而迷茫。
黛姨究竟是谁?肖准又是否知道这些事?还是说......这才是肖家被灭门背后的真正原因?
肖南回死死盯着那沈石安,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些沙哑。
“你说清楚,谁是乱臣反贼?”
沈石安神情平和。
他本就享受这种高高在上、把控全局的快感,有所保留地施舍于他而言,是一种无上的优越感。
“她本姓扈,与我一样出身北方最古老的四个氏族,是织锦一代最后的传人。于二十三年前参破天绶之中的预言,却仍要将其藏匿到最后一刻。我找到了她、并向她提出了一项交易。但她最终选择了拒绝,而这拒绝带来的下场,你想必也知道了。”
扈姓?那不是......
有什么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暂且将它放下,追问自己还未得到的答案。
“什么交易?”
沈石安一顿,目光落在她脸上。
“自然是,你我现下要谈的交易。”
现下要谈的交易?是指那条带子吗?
等等,不对。
她与夙未之所以会追到霍州,正是因为那条织锦上有北地黑木郡沾染的煤烟,这说明那条带子曾到过霍州,却又不知因何变故辗转去了赤州。
从吴醒那张图纸来看,邹府便是扈家旧宅。如此家大业大,当年能够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定是做了万全之策。可为何早不暴露、晚不暴露,偏偏在很久之后的那一年被斩草除根?
或许有一种可能,扈家在遭受灭顶之灾前,曾秘密回过霍州寻求昔日盟友的帮助,但有人背叛了他们,将他们连同那还未问世的预言一起,出卖给了当时的天家。
或许,沈氏能够掌管煤炭贸易这许多年、又豢养私兵把持水路,却从未招致倾覆之祸的原因,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