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亲人的翠鸟不知从何处飞来,围着女子消瘦的肩头棱棱打转。
美人伸出手去,翠鸟落在她纤细修长的食指上,翅膀轻轻扇动,憨态可爱。她扶了扶鬓边的一只金簪,嘴角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纤细的手指轻轻揉着翠鸟的脑袋,又慢悠悠地看了眼高耸的宫墙,微微笑应:“小家伙,再等等,这里关不住我们多久了。”
深夜,燕老夫人趁燕不离入宫告假的这半会的功夫,忍了好久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她脸色阴沉,将东苑的下人全数招来,若干人等跪了一地。
燕老夫人满面怒容,目光跟刀子似的,首当其冲拿张妈开问,狠声道:“不过仗着昔日将军府的余威,就敢在我们相府肆意妄为,你忘了这几十年是谁养着你们主仆,莫兰真是养的好奴才,敢通风报信,妄想害我不离的仕途,这捅破天的胆子谁给你!”
张妈蓦地抬起头来,眼睛里满是气愤和眼泪,“老夫人,您说话可得讲良心啊!我们夫人自嫁进来,对上孝顺,对下和婉,三十年来可有半分对不起燕相?燕相又是如何对我们夫人的?她病了不闻不问,她被那个狐媚子欺到头上,反叫我们夫人要大度容人,我们夫人遭此大难,分明还有气,她分明还有气的啊……燕相却连大夫都不让请,这是何道理?便是再刻薄的人家,也没有这样见死不救的啊!”
张妈说了这样长一段话,气就有些接不上,她再也不打算忍,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姐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了,她可怜的小姐到死都没有见到大小姐一面,燕相甚至拦着大将军请来的御医入府,这若不是存了要害死夫人的心,谁能做的如此绝情,如此冷静!
燕老夫人脸色铁青一片,气得呵呵冷笑,“不愧是莫家养的好奴才,敢这么编排主子!”重重地把茶杯顿在桌上,燕老夫人眼露寒光:“当老身怀柔已久,处置不得你了么?来人,拖下去打二十板子,吩咐下去,谁敢留情,发卖不论。”
二十板子等于要她的命!
张妈咬牙切齿、怒火难当。突然,她大笑着擦了擦眼泪,眉目死死盯着高座上的恶毒老妇,眼圈通红气愤填膺道:“人走茶凉,过墙抽梯,忘恩负义才不愧是老夫人一脉相承的好教养!可惜我们夫人早算着有这么一天,将老奴的卖身契跟着大小姐的嫁妆进了秋将军府,连带的还有整座相府的地契,”她环视四周,冷冷说,“当今天下除了大小姐,谁也没资格在此地拿人!”
四天三夜,燕云歌的马从来没有跑的如此快过,她不敢多合眼,一路快马回京,若非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她的脚程甚至还能快上一天。
来前,她没有将情况想得太糟,可当她的脚步落在东苑里,那生命枯朽的死气瞬间扑面而来,她不由加快步伐推开了半掩的门。
昔日婉约的女子就那么静静的躺在那里,好似沉睡着。
几日来的紧赶快赶,到了这一刻,燕云歌反而不敢再走近。
床前站着终于得到通融进来的大夫,他反复查看之后,却连连摇头,回天无术。
“母亲,如何了……”她声音哑得如含着粗粝的沙石,才一开口,鼻子就酸涩的要命。
文香这才看见她来,低声抽泣起来,她身旁的一道高大身影也将视线投过去。
无需再说什么,燕云歌上前几步,拂了拂莫兰耳边散落的碎发,忍不住哑着声音道:“母亲,是我来了。”
文香哭得更厉害了,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莫兰的脸色死白,两眼无神,她大抵还有心愿未了,至今不肯闭上眼去。
燕云歌静静地看了许久,突然伸出手,平静地罩在莫兰的眼睛上。
“母亲,去吧。”
文香背过身去,死死咬住嘴唇无声大哭。
便是武将出身,心硬到轻易不肯落泪的莫远,此刻眼眶也有了湿润。可面前不过双十年华的少女,平静地却如个外人,若非紧紧闭着的双目泄露了一丝情绪,他当真要为可怜的阿兰不值。
她心心念念一直挂心着的女儿,那个只是提到名字就足以令她欢喜的女儿,如今终将她摆在心上,她此刻若还活着,一定会露出小心翼翼又心满意足的笑容来。
她的女儿啊,她当眼珠子一样心疼的女儿,终究来的太晚。
燕云歌站起身来,将莫兰身上的被子拉过,仔细地掩去了这位妇人最后的哀容,也亲手掩去了她悲苦的一生。
人死,灯灭。
窗外是终于停了的雪,勃勃生机就要像肆无忌惮的野草蔓延,可惜她没有等来春日,除了一望无际的孤寂,她这一生不知为何而来,为何而去,潦草的人生像鬼老天在这世间随意的一笔,就让她从野草和荒芜孤寂的土地上诞生出来。
莫兰,如墨兰般柔软需要精心呵护的女子。
愿你有崭新不同的来生,愿来生有人能免你孤苦,免你无依。
愿你再有子女,必是可爱娇俏的女儿绕膝承欢。
可别再运气不好,遇到如她燕云歌一般凉薄的人。燕云歌淡然地将莫兰无力垂下的手归回腰侧,她用力地握了一下记忆里总是温暖的手掌,企图能感受昔日的余温。
可惜再不能够。
这头文香只顾着伤心,若非赵灵莽撞地闯进来,疑惑地嘟囔了一句,“怪了,院子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她才回魂般想起来,失声道:“小姐,不好了,张妈被燕老夫人叫去了……”
祠堂中是静的让人透不过气的死寂,四个正欲拿人的粗使婆子面面相觑,不敢下手。
燕老夫人面如寒冰,拍案而起,声音尖锐如刺:“那个不顾三纲五常的孽障,你当她还有脸回到这里!来人,将人拉下去打死不论,老身倒要看看那泼出去的东西如何回来为你出头。”
适才赶到祠堂口的燕云歌神色阴郁,她一把将祠堂的大门踹开,冷然道:“天子脚下,离皇城不过十里,老夫人不问根源,污言秽语,这一脉相承的教养也不怕传出去贻笑大方!”
燕老夫人除了最初的一愣,很快怒容满面,“你这孽障!”
燕云歌冷声打断,“我母亲才合眼,您就敢拿她的人开刀,真当我母亲温顺了一辈子,不会化成厉鬼找上门,杀人灭口这种事不知道捂好了,非得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堂堂一品诰命的燕老夫人不知慎言,往后再有说府里的脸面都被我丢光了,这是说笑话给谁听呢!”
张妈不断地抹泪,悲痛欲绝,“大小姐……您怎么才来……您怎么才来啊……”
燕云歌弯腰扶张妈起来。
燕老夫人气急攻心,招来婆子就想动手,突然前来通报的管事却令燕云歌脸色一变,勃然大怒。
她强压下到嘴边的火气,眼神冰冷地甩了袖子,不顾短短的几句话会教多少人色变。
前有燕不离拦着不让人医治,后有这该死的老妇搅风弄雨,真当莫兰死了不会说话,生生要把她最后一丝尊严都要踩进泥里作践。
她母亲活着的时候,她没有尽过孝是她不该,可死了若还要被这群不知所谓的东西欺侮,她不能为母出头,当真枉为人子!
“报官!京兆尹、御史台、刑部、大理寺,能递状纸的地方全都给我递!我母亲死因未明尸骨未寒,开国元勋的莫家就要如此被人折辱吗!莫家纵然再落没,还有莫远将军扛着,还有我扛着!谁给你们的胆子偷偷摸摸地发丧!偷偷摸摸地下葬!”
“大小姐……”管事惊骇。
“你只管去,你不去,我明日就去御史台敲登闻鼓!我要让天下人看看公正无私的燕国相是如何的宠妾灭妻,如何不顾脸面的踩着莫家的累累白骨扶摇直上!”
赵灵在门外吓得浑身一激灵,她现在明白文香为何要老大回来讨公道了,除她之外,谁能有这般咄咄逼人万夫莫敌之势。
燕老夫人怒从心起,枯萎的手指从袖子里伸出,颤抖地指着燕云歌就骂,“畜牲!你不要脸面,我们相府却还要为你们这对母女蒙羞!你只管去!老身奉陪到——”
“母亲慎言!”威严的声音从外而入。
燕老夫人恨恨地一捶桌面坐下。
燕云歌连面上的敷衍都不屑做了,冷眼瞧着来人,面无表情道:“燕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