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荷道:“洋行的事多着呢,大哥他忙得团团转。不过没关系,以后呀,有的是机会。”
霍裔风从夜宴楼吃席回来,只见大宅门外停着一辆半旧的德国产黑色轿车,看车牌有些面生,正寻思着,只听后面有人道:“霍总长,真巧又碰见您了。”
霍裔风回过头去,借着澄黄的灯光看这人有些面熟,细一回想,才想起他便是前几日宴会上的那个商人张晋元,便同他握手,二人客套了几句,大门处传来一声少女银铃般的呼唤:“哥哥。”
霍裔风回过头去,张小姐面带微笑走过来,亲昵地挽着张晋元的胳膊:“霍总长,这位是我哥哥,他是来接我回去的。”
霍裔风大感意外,怔了一怔,才道:“张先生不进去坐坐么?”
张晋元行了个礼:“这么晚就不打搅了,舍妹从小被惯坏了,如有不得体之处,还望见谅。”
霍裔风望了素弦一眼,笑道:“张先生客气了。以后便常来坐坐吧,随时欢迎。”
兄妹二人上了车,素弦不自然地松开了张晋元的胳膊,张晋元也不甚在意,从西服口袋里掏了卷烟点上,用力吸了一口,烟气便从鼻子中呼出来,摇下了车窗,吩咐司机道:“开车。”
他斜睨了她一眼:“怎么样,见到你想见的人了么?”
素弦只觉得气味呛鼻,轻轻向外欠了欠身,小声回道:“没有。”
“一个都没有?看来进展不顺啊。”张晋元冷笑了一声,“我看,那个霍裔风看你的眼神在冒火呢。”
素弦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嗫喏道:“咏荷说,他们家早就给他订下婚约了,就是陶家的二小姐。”
张晋元徐徐吐了口烟出来,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那又如何?这些年我是怎么教导你的?越是比登天还难的事儿,就越是要迎难而上!你从金钿那儿学来的,现在正是有用武之地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来了?男人嘛,说到底,都逃不过一个‘色’字!你就算是使尽浑身解数,也要让他……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听到这些字句,素弦浑身都不自在,狭小的空间里,却也只能默默忍着。令人难受的沉默了片刻,张晋元突然大声道:“老寇,掉头,去轻烟阁!咱们小姐需要补补课了。”
她吓了一大跳,慌张抓住他的手臂,几乎是哀求的口气:“哥,我不想去,我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明天还得去学校上课……”
老寇回头瞅了张晋元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赶忙缩回去调转了方向。
轻烟阁便是临江城里最热闹的烟花之地之一,坐落于沧凌江畔,是一幢典型的明清古典式八角建筑,到了夜晚,这里流光溢彩,欢歌笑语,莺莺燕燕三两成群,船上、楼上灯火辉映,一片喧腾。张晋元走进去,那浓妆艳抹的老鸨一眼便认出他来,摇着贵妃扇便笑脸迎上:“张老板,您来了?还点金钿儿不是?哎呦喂,真不巧,金钿儿今儿陪客人去了,您看我这比金钿儿好看的姑娘有的是,要不您再挑挑?”
张晋元四下一望,并不看她,只道:“少废话,我加钱,快叫她来。”
老鸨露了难色:“这……您看……”
张晋元想起自己来临江城不算久,各方打点尚未通透,得罪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划不来,便挥手道:“也罢。我在她房里等她,你叫她忙完快来。”
那老鸨如获大赦,忙不迭地应了声。
张晋元带着素弦从后堂的拐角楼梯上了三楼,金钿的闺房是他们过去常去的地方,因此并不难找。二人干坐了一会儿,素弦觉得有些不自在,便找了个借口出去。
“小心一点,快去快回。”张晋元道。
素弦嗯了一声,快步出房门去,这才深吁了一口气。倚着雕龙转凤的红漆木栏,透过五光十色的水晶珠帘向大堂望去,满眼的浮华与喧嚣很容易让人慨叹。想当初,她只有十五岁,张晋元就连哄带骗地把她带到这个地方,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沦落到烟花之地,然而张晋元就只问了她一句话:
“想不想报仇?”
她满脸是泪,生生在唇上咬了个血印出来,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那个字:“想!”
张晋元二话不说,就把她带到妓女金钿的闺房,让她三叩九拜,向金钿学习勾引男人的手段。金钿果真教了她很多技巧,怎样走路,怎样扭腰,怎样笑得风情万种,怎样从眼窝里流转出引人垂涎的媚态来。
想起这些,她觉得很痛苦,甚至隐隐作呕。那些虚伪造作的东西曾经被她厌弃,在母亲严苛的家规教导下她是无论如何不敢想象的,然而为了“报仇”两个字,她忍了,她也认了。
她想起六年前那场大火,母亲和姐姐惨遭不幸,只有她一人活了下来。她不能原谅自己,她恨自己这样自私,偏偏一个人苟活了下来,倒不如一起死掉,反倒不用像如今这般艰难。后来她想通了,她不是一个人活着,是母亲和姐姐与她一起活着,她们的生命接续在了她一人身上,而她的使命,就是让那些残害她们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她抱着这样的信念,像对待普天下最深奥、最权威的学问那样去跟金钿学习。但是在她心里,她还是认为男人们喜欢的,应该是像姐姐那样,纯洁得如同山茶花一样的女子。
姐姐喜欢山茶,尤其是纯白不掺一丝杂质的那一种,她把它绣在手帕上,衣领上、荷包上,一切她喜欢看到的地方。那场大火把它们全部毁了,唯一留下的,是那条她亲手为妹妹绣的青丝帕。
她不自觉地伸手去摸那块帕子,那丝丝爽沁的白茶花香,让她不由得贪婪吮吸着,就如同贪恋在躁动中,偶得的片刻宁和一般。
却在这时,走廊的一头突然传来女人慌乱的尖叫:“不好了!起火了!”
人们顿时惊叫着奔逃起来,楼上楼下顿时乱作一锅粥,素弦被挤在人群当中,一个女人慌不择路,用力一推,素弦躲闪不及,手指一松,那丝帕飘飘荡荡落到楼下大堂去了!
素弦忙探身去够,若不是人多拥挤,她已然跟着丝帕栽下楼去。她只觉脑中轰的一响,怔忪着猛一转头,不远处的那间屋子窗户大开,火光红色的影子似是张牙舞爪的恶魔,邪恶地伸向屋外……
她恍惚间魔怔了一般,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同一个字,“火,火……”,突然,她如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逆着挤进人流,拼命向那火光的方向跑去!挣扎着跑到门外,眼睛瞪得老大,将那火舌死死盯住,就那么一直盯着,她似乎听见有人大喊她的名字,然而她顾不得许多了,一言不发,只狠命地去推那房门,奋力用身体去撞,那房门似从里面锁死了,却是纹丝不动!
过道里的人流越发拥挤,场面混乱不堪,如骇浪中的孤舟般不堪一击,她被冲挤到一旁,一只脚被人狠狠踩到,眼看便要跌倒被人群踩踏,突然,一只大手有力地托住了她的腰身!
她软绵绵地倒在那人的臂弯里,朦胧中是一张陌生却又熟悉的脸孔,她顿时感到一股气血冲上,想说些什么,却只是不停地喘着粗气。那一瞬就仿佛生命即将终止,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脸孔亦真亦幻,索性什么都顾不了了,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一般,然后是眼前骤然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五章 难测最是人心,纵飘零、也无泪(一)
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是被一阵哗啦的碎裂声惊醒,发觉自己已然身在租住的洋河公馆,卧室温暖的大床上。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问:“什么时候了?”
青苹正蹲着把青釉瓷瓶的碎片捡到簸箩里,头也没抬:“日上三竿了,你没瞅见么?”把簸箩放在墙边,突然惊叫:“啊呀,我的手破了!”便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边找嘴里边念叨着:“明明就在这儿的,上次洋大夫给的,那种神奇的胶布,咦,怎么不见了呢。”
素弦被她吵得心里发烦,翻了个身用被子把头蒙住,又觉得闷热,脑袋疼得发胀,突然就回想起昨晚的事,猛地惊坐起来:“我的手帕!我的手帕丢了!”
青苹正包扎手指,吓了一跳,翻了个白眼道:“我说小姐,你可得镇定些。大少爷他很不高兴呢。”
素弦失了魂般,恍恍惚惚地下床,趿上绒线拖鞋,便去拿外套,这时张晋元进来了,青苹赶忙上去两只手环着拢住她,手劲比一般女子要大许多,素弦如是被人制住了一般,青苹倒是一脸担心的神色,劝道:“小姐,您身子虚,有事吩咐我就行了嘛。”
张晋元面色沉得可怕,就快把周围的空气也凝滞了,她本就怕他,也不敢由着自己的意思,只得任由青苹带回床上去。
他做了个手势叫青苹出去,冷声道:“你是怎么回事。之前的训练都不作数了么?还那么怕火,嗯?那不过是场小火,那妓女正玩得尽兴,弄倒了烛台,连人都没死一个。倒是你,差点丢了小命,你不觉得惭愧么?”见她木然愣坐着,又道:“你这样怕火,任谁都得怀疑。这是你的致命弱点,将来定要误了大事。看来,我还得带你去‘锻炼锻炼’。”
素弦登时心头一颤:“你又要把我一个人扔到着火的屋子里么?文森特医生不是说过,过度的刺激,反而会适得其反。你难道不怕,我变成真正的疯子么?”
张晋元哼了一声,道:“我今天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让你拥有更强大的内心!你如此脆弱,又怎能去对付敌人,达成我们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