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便是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素弦看她们打了几圈下来,坐得有些乏了,觉得兴味不大,便对太太道了声:“娘,我去看看家庸。”
太太接了朱翠端来的茶盏,小口抿了几下:“你去吧。”素弦便起身跟两位婶娘道了别,回身去了,太太又淡然嘱咐了一声:“你不要管得他太紧,这几日由他好好去玩。”
素弦恭顺应了,便一路走到听雨阁去,偌大的一间暖阁里显得极为静谧,半透明的青纱暖帐下布置着一张矮脚几,上面摆着梨花旧木的围棋盘,一边是裔风盘腿端坐,另一边家庸撑着小脑袋,眉毛蹙起来愈发浓黑了,似是在苦思冥想,小脸上的认真劲儿叫人不由得发笑。素弦隔着窗口注视了一刻,又转身下了楼。
东西院的几个丫鬟围正坐在廊子里说笑,见了大少爷的姨娘便纷纷行礼,素弦微微应了一声,便快步走过去了,心里却在想着大过年的光景,自己竟无人可说体己话,裔凡也一早便出门去了,忽然觉得好生无趣。
她有心事萦怀,一直半低着头走着,余光里烟灰长衫的下摆一扬一扬地飘了过来,霍方走路时步子不大,每一步都稳而有力。
“二姨娘,晚上宴请龚局长一家,大少爷现下不在,烦请您去厨房看一下菜色。”霍方微一颔首。
他暗暗使了个眼色,示意有话要对她讲,素弦犹豫了片刻,还是与他一道去了。
厨子们都在紧张地忙碌着,素弦随意巡视了一番,略略关照了几句,便随霍方一道进了厨院旁的小仓库。
这里堆放着各类箱子,只有过道上窄小的下脚处,顶梁上悬着一盏旧式灯泡,光线有些晦暗。
霍方拨动门栓,将门从里面反锁住,便急切地道:“二姨娘,实在是情况紧急,迫不得已,小的才把您请到这里来的。”
素弦问道:“出什么事了?”
“是咏荷的事。”霍方神色略显凝重,“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在库房里,我对你说过的,咏荷一直和那个洋医生文森特走得很近。”
“你大可不必担心。”素弦道,“我知道咏荷在你心里占有很大位置。自从戴先生去世以后,她告诉我她的心也一起死了。她虽然与文森特交好,应当也是一般朋友的交情。”
霍方道:“关键问题便在这里。你有没有想过,既然只是一般朋友,她为何会时常跟他见面,而且神秘兮兮的样子?二姨娘不要忘了,之前姓戴的干的是对抗督军,对抗政府的事。”
素弦心里泛起一丝轻蔑,仍是面无表情,说:“你又跟踪她了?”
霍方道:“我只是担心咏荷再次走上险路。”
素弦“哦”了一声,“你可探明情况了么?”
霍方显出颓然的样子,“他们行事隐蔽,咏荷一去医馆,那洋人便闭门不看病了。”
素弦略一思忖,道:“看样子这事并非小可啊。”
“谁说不是呢。“霍方面露焦容,“二姨娘答应过要帮衬霍方,可否替我探探她的口风?”
素弦知道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既然私下里有过应承,也只得点了头,道:“霍管家帮我妥善安置了金萍,我还要感谢你呢。这件事对我不难,我又怎会不帮你呢?况且,咏荷的安危,也是我记挂的。”
霍方忙道:“金萍和她的丫鬟我已经安置好了,那里有人看着,保证是张晋元想不到的地方,姨娘尽管放宽心。”
素弦眸光一转:“霍管家不打算告诉我具体位置么?”
霍方呵呵笑了一声,说:“二姨娘,你我还处在相互考验的阶段,不是么?你和张晋元在一起的年头也不短了,你尚且不信任他,还要拿住他的女人和孩子以求稳妥。你说我们之间,是不是也要经过一段磨合期呢?”
素弦微微哼了一声,“霍管家果真是个谨慎的人,看来,我要向你学习的地方还多着呢。”
霍方拱了拱手,“哪里哪里,二姨娘聪慧娴雅,又善洞察人心,霍方自然万不能及。”
“好了,不必客套这些了。”素弦心里已不耐烦,道:“我现在便去西苑,跟三小姐说说知心话。”
为掩人耳目,她先行一步从仓房里出来,暗里却为自己捏了把汗,心想,霍方这人,果真不是盏省油的灯。跟他合作,难不成自己是上了贼船了?
她查看了厨房一圈,并未发现有人盯梢,便去了西苑,咏荷正在大书桌前埋头习字,素弦笑着冲金桔摇了摇手,示意她不要声张,暗暗凑上前去,只见她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写着娟秀小楷,她才隐约看到“青年组织”四个字,咏荷就发现她了,抚着胸口说:“哎呀,素弦,幸好是你。”
素弦坐到桌旁,笑道:“你呀你,大过年的,搞什么秘密活动呢?被我见到,倒还心虚了。”
咏荷拉开抽屉把那沓信纸放进去,腼腆道:“没什么,写些家常信。”她这样的神情倒让素弦有些意外,这时金桔端上一盘嵌了果仁的梅子糕来,咏荷吩咐道:“你先下去吧,我和嫂子有话要说。”
素弦似乎并未在意她的严肃神情,拈起一小块糕点来,放到鼻前轻轻一闻,笑道:“这是龙口街的老字号‘桂香铺’做的,我说的可对?人说龙口街三大名小吃,其中的山楂果子冻和这个梅子糕,都是我平素最爱吃的。”
咏荷只“嗯”了一声,素弦倒显得饶有兴致,调侃的意味道:“咦,难不成你一早出门去,便是为了这个东西?在学堂的时候,我就记得你喜欢这些小零食,还宣称要尝遍临江的大街小巷呢。”
平日里她两个素来亲昵,素弦调笑了咏荷,咏荷必定要回敬过去,她又是男子脾性多些,总要咯吱地让素弦讨饶才算完,今天却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素弦便问:“今天是怎么了,遇到什么棘手事了么?”
咏荷神色焦急,道:“素弦,我确实遇到了极其麻烦的事,而且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
素弦道:“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
咏荷犹豫着,似乎不知该怎样开口,素弦便握了她的手,郑重道:“咏荷,难道你不放心我吗?相信我,我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
咏荷连忙道:“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素弦。”嗫喏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只是,这件事情跟大哥有关,大哥对你那么好,你可不可以劝劝他,让他帮我一个忙?”
素弦略一思忖,想起上次到波月庵上香时,她曾对自己说过,要将戴从嘉的事业继续下去,她当下这般谨慎,定然是和革命分子的事的有关。她自己既然不敢对裔凡开口,想必便更加隐秘和重要。
第七十九章 曲岸持觞,梦短路长(五)
咏荷见素弦略点了头,便将困扰自己多日的麻烦一五一十地对她将来,听着听着素弦面色越发紧了,噙起眉,道:“你竟还与上海的人保持联系?咏荷啊,到底什么时候你才能彻底安分下来?”
咏荷见她话语严肃,自己也隐露为难,只得诚恳表态道:“素弦,你也知道,我本来就是青年促进会的成员,是他们中间的一份子,他们有了难处,我不可能坐视不管。现下爹娘看我看得又紧,眼看着我又要出嫁了,我知道我不可能全身心地投入他们,只想趁着这仅剩的光景,能帮一把便帮一把,这样都不行么?”
她这番言语带着千般不舍,万般无奈,素弦看在眼里也是于心不忍,便道:“这话你只在我面前说的通,我当然理解你的心意。只是到了你大哥那里,我实在没有万分的把握,只能试上一试。”
咏荷仿佛看到了希望苗头,脸上方才绽了几许笑意:“素弦,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素弦想起先前与霍方的对话,又道:“我且再问一句,这些日子你只顾和那洋大夫联系紧密,可曾发觉有什么异常情况?”
咏荷情绪大涨,唇畔笑意吟吟,若无其事地道:“我霍三小姐行事向来谨慎,应当没什么人发现。”
素弦微微一笑,便转头去拿梅子糕,脸色却又沉了下来,心想这咏荷口口声声说自己谨慎,却连霍方每次跟在身后都不曾察觉,如此下去必定要引出祸端,不由得暗自担心起来。
素弦知道霍方一定焦心等待自己的消息,却不愿马上见到他,便在西苑一直耗到了下午,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直到咏荷倦极睡去,才从西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