裔凡沉默了一瞬,道:“我并非没有察觉。只是,她是长辈,我不愿去刻意地防她。”
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后他对她道:“早点睡吧。”他从衣柜拿了毯子枕头,转身出去。
她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其实有一刻她是想叫住他的,他们在一起经历了许多日子,可叹的是经历了这些之后,漫漫长夜里,依旧是一扇屏风,各自安枕。
过了一日,霍翁氏果然当着众家眷的面大发雷霆,摔了账簿到裔凡面前:“你说,这二十万大洋的亏空,你说三月份就可填补,为何到了四月份,还是不见一分钱入账!”
裔凡沉静地回道:“爹,娘,儿子没有提前向你们知会,确实是儿子的错。但是事出有因,儿子一定会尽快补上的。”
霍翁氏气焰很高,斥道:“你拿什么去补?三月份各商户的账明明都收回来了,可是却没见回账,你老实说,这笔款子你拿去干什么了?”
霍彦辰沉声问道:“凡儿,你说实话,这钱是亏了么?”
霍翁氏冷笑了一声,“老爷,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么?他但凡能有半点法子,也不会生生瞒我们到现在!我早说了,把霍氏的产业都交给他一个人经营,早晚要出岔子!”也不等裔凡多作解释,又道:“二十万虽不是个小数目,可我们霍家也是经得起的,只是他这般自作主张,老爷您说,是不是该好好惩罚?”目光紧盯着霍彦辰,似乎不容他有半点偏心。
霍彦辰眼里却不见丝毫波澜,只自顾自地品了口茶,道:“你是他娘,自然做得了主。”
霍翁氏当即唤了朱翠:“叫人来,行家法!”
裔风连忙起身道:“娘,还是等大哥说清楚也不迟啊。”凤盏和咏荷见状也急忙劝说。
霍翁氏横眉怒目,道:“我倒是等你大哥说呢,他也说不出来啊。”
裔风看出大哥似乎没有辩解的意思,再看向爹,也是坐在那儿面无表情,自然有些糊涂了,只得劝道:“爹,娘,大哥这几年劳心经营我们家的产业,一直没有疏漏,这次便当是个教训,还是不要罚了吧。”
霍翁氏定了定神,方才发觉这屋子只她一个人怒火朝天,就连受罚的裔凡都十分平静,不禁暗自气恼,指了裔凡道:“好,我给你机会,你倒是说说,这笔钱你拿去做什么生意了?可是正经生意?”
裔凡当下什么也不能透露,于是道:“儿子认罚。”素弦明白他的顾虑,这二十万大洋他拿去与张晋元做了茶叶生意,他这样一说,定然要连累自己也挨罚。却是心下不忍,一咬牙跪了下来,“爹,娘,其实这件事……”
话未说完,却听裔凡厉声喝道:“不关你的事,你退后!”
素弦猛然怔了片刻,看了他一眼,竟从未见过他如此严厉的神情,只得垂首退下。
裔凡受了一顿家法,又被太太喝去祠堂跪祖宗牌位。夜深以后,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站在他背后一直没说话,裔凡也未回头,只道:“小妹,过来吧。”
咏荷大为惊讶,放下手里的篮子,道:“大哥,你可太神了!就算我脚步轻,为什么不能是大嫂,不能是素弦呢?”
裔凡笑道:“你是我的小妹,我怎么能辨别不出呢?”
哥哥总是待自己极好,咏荷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大哥,我娘是有意针对你的,你不生她的气么?”
裔凡宽厚一笑,“是我犯了错,怎么会生娘的气呢。”扫了一眼篮子,“我就知道还是小妹最挂念我,送什么好吃的来了?”
咏荷拿出还冒着热气的粥碗,笑道:“是素弦炖的芋头瘦肉粥,她说你才受了伤,要补身体。”又道,“她正发愁怎么送来,我当然自告奋勇咯,反正娘也拿我没办法。”
裔凡望着她纯真的神情,心里却似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说:“小妹,不管怎样,做哥哥的,都希望你永远开心、快乐。”
他以为小妹即将嫁去谭家,一定心有不甘,因而才说出这番话来,咏荷却误以为他知道了自己即将逃婚的事,不由得面生愧色,“大哥,你都知道了?”
裔凡自然不明就里,“知道什么?”
咏荷踌躇了一下,道:“大哥,素弦大概都跟你说了吧。我要走了,不过不是我一个人,有人保护我,我一定要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来。”
裔凡愣了片刻,才道:“这……素弦她也同意了么?”
“对啊,”咏荷笑吟吟的,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有了她的支持,我才下定决心了呢。”
裔凡眼里登时晃过一抹愠色,似乎突然变了个人一样。
第九十九章 漫世何处寻,怕相问,休相问(三)
咏荷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忙问:“大哥,怎么了?”
裔凡脸色清冷,默然片刻,“没什么。”顿了一下,“小妹,我知道你不甘做一个循规蹈矩的旧式女子,你想怎样去闯,去哪里闯,大哥都支持你。但是在最终决定之前,你要慎重考虑清楚,再做决定,你能答应大哥么?”
咏荷想了想,认真点了点头,“大哥,我会深思熟虑的。”又冲那粥碗怒了努嘴,“大哥,粥要凉了。”
咏荷看着大哥一勺一勺地喝起粥来,自己便捧着下巴,手肘支在膝盖上,好像自己也津津有味似的。
裔凡抬了眼,笑道:“怎么,你这丫头也馋了?”
咏荷撅了撅嘴,“我才没呢。”眼睛灵活一眨,“大哥,有的时候我真的好羡慕你跟素弦。如果有个人可以像你爱她这样爱我,我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迷茫了?”
裔凡心里一涩,这也正是他担心小妹的地方。沉吟了片刻,道:“也许,你该把戴先生埋进你的记忆深处,你是这样优秀的女孩,一定会遇到相守一生的爱人的。”
咏荷面露怅惘,“大哥把家庸的生母埋进记忆,用了整整六年。可是我,我真的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有人取代他在我心里的位置。”
一阵夜风吹过,拨动烛心的火苗微微晃漾。
咏荷收好了碗筷,又道:“大哥,朱翠已经回去睡了,你还是回房休息吧。夜里凉,你去年受的伤落了病根,这旧伤又添新伤,可怎么是好。”怕他不答应,又踮起脚对他耳语道:“这也是爹的意思,我晚饭时已经求过他了。”
裔凡咬紧了牙根,强撑着起了身,眼前却是昏昏沉沉的,于是扶了香案,又掩口咳嗽了几声,咏荷赶忙搀住他胳膊:“大哥,我送你回东院。”
裔凡略缓了缓,摆摆手,与她玩笑道:“你大哥有那么没用么?这几步路我还是能走的。”
咏荷拗不过他,担心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裔凡支撑着回了东院,借着廊下灯光看手表,才发现已过凌晨。再一抬眼,却见书房里似有灯光微亮,不由觉得奇怪。
门轻轻地开了,长夜的沉寂被幽幽打破,声音不大,也足够轻缓,却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素弦显然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她面对书架站着,回头眼里闪过一抹惊诧,手中的簿册便倏地落在地上,发出不甚和谐的一响。
他们对视了几秒,裔凡脸上慢慢凝重下来,走过去把那本簿册拾起,是有关茶厂的一系列文件,他略微扫了一眼,沉声问她:“你不想对我解释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