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珠宝店出来,白小姐又逛起了服饰店、文玩店、皮具店,反正无论什么店,但凡是她瞧上眼的东西全不是一百五十大洋买得下的,就连一块看起来勉强像样子的怀表都要三百大洋,她为此感到十分丧气,最终只能拐进饭店小吃店去给家人买些甜糕了。
秀知瞧出小姐不满,也是偷偷捂着嘴笑,还说:“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福气,小姐怎么还不高兴了?”
道理虽是这么说的,可白清嘉仍难免有些心气不顺,尤其当她拎着甜糕从饭店走出来、在途径百货店时从橱窗里看到了一身漂亮的男士西装时,那股子不顺的感觉就越发昭彰了。
那应当是一件出自西洋设计师之手的作品,剪裁一流、用料上乘,连袖子上钉的袖扣都透着一股精致考究的味道,凭她估计标价怎么也要七八百元,远不是她今日带的这点钱可以买下的,可这却不妨碍她在看到它时就想到……
……徐冰砚。
那男人一直太刻板肃穆了,仔细想想之前每回见面他身上穿的都是军装,自然他那样也很朗阔挺拔,可她偶尔也会忍不住想象他穿其他衣服的样子,譬如西装,譬如白色的衬衫,譬如英伦绅士常爱穿的马甲……他生得那样好看,穿这些一定也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吧,大胆的摩登女郎们会忍不住对他抛媚眼儿,即便是旧派的女子也会在闺阁中偷偷遥想他的英俊。
——啊,她怎么竟会想着要打扮那个男人了?他又不是她什么人,她为什么要想着给他买衣服?何况他都两个月不曾联络她了,自那晚匆匆一别后就音讯全无,她理这种人做什么?
……才不要管他。
于是那天白小姐就只买了几袋子老北京糕点和一些西洋进口巧克力,另为自己的侄子侄女儿各买了一支意大利产的钢笔、寓意让他们以后勤学苦读。除此之外她还留了一笔资费,打算等之后自己翻译的书上了货架便一口气买他个百八十本赠给亲友,家里的人更要人手一本,管他看不看得懂诗、总之统统都要读。
她抱着这般畅想心情十分愉悦地乘车回到了家中,未料刚开进院子便瞧见自家门前停了几辆从没见过的车,还有几个背着枪的士兵阎罗似的杵在门口。她眼皮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忽而漫上心头,下车时果然见到一个女佣慌慌张张地跑上了前,凑在她耳边小心翼翼地说:“小姐可回来了,快进去瞧瞧吧……徐将军带着徐二少爷一同来了,正一起坐在里头等小姐呢。”
白清嘉一听立刻沉下了脸,忽觉得北京的春日更加肃杀了。
第32章 闹剧 “这婚约,废了也罢!”
事隔两月之后, 徐将军总算肯带着他那个混账儿子一同登白家的门了。
这个时间的拿捏是很讲究的,既足够让白家人的怒火冷却到一个不至于当场爆发的程度,又能让他“公务繁忙”的借口显得十分逼真, 好像当真是百忙之中拨冗前来致歉, 越发显得万分真诚。
他甚至都没有提前通电告知白宏景自己将要登门, 径直就从沪上到了北京, 从专列上一下来便出现在了白家门口,打了白宏景一个措手不及, 都不知道该端出一副什么样的面孔示人了。
徐振要的便是这个效果,趁白宏景还没回过神来先发制人,一进门便让自己儿子给白家长辈鞠躬,又在一旁沉沉叹着气说:“吾儿愚鲁, 是我管教无方,竟让这畜生险些伤了清嘉!今日便请亲家随意发落,我绝不会护着这逆子!”
别看徐振将军是草野出身没读过什么书, 可在这官场上浸淫多年那说话也带着机关, 一句“险些”是在提醒白家人他儿子可没真的强了他们闺女,是未遂;一声“亲家”又在攀亲带故, 指明了还不想放弃和白家的联姻;最后那句“随意发落”就更是笑话了, 他一个当爹的不肯教训自己儿子,倒推给白家人处置,这不是昭昭然的护犊子么?
白宏景人精一样,怎么会听不出这几层意思?当即也被气得不轻, 可徐振亲自登门这件事终归是给了他尊贵的面子几分抚慰,令他心中稍宽,沉吟片刻后又重整旗鼓,看相徐隽旋说:“此事的确太过荒唐!当我白家的女儿是什么?如此随意轻贱妄加欺辱, 让我如何放心往后将她交到你手上!”
徐隽旋也精乖呢,来之前早就从父亲那里吃了定心丸,知道白宏景不敢当着他父亲的面把他怎么样,于是也是敞开了做戏,“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涕泪横流着说:“岳父!我那日真是昏了头,竟做出那等禽兽不如的蠢事!也怪我是爱清嘉爱极了,一听她说要跟我退婚便心慌意乱,一时失了理智才会……”
这一脚皮球踢得可真是漂亮。
徐隽旋此前一直捂着被白清嘉提出退婚的事,生怕闹大了使他们的婚约生出变数,可眼下一被白家人问责他便迫不及待要掏出这个因由顶上一顶,是把这当免死金牌了:瞧,是你们家的女儿先行事出格对不起我,我那天虽然是做错了、可也算是事出有因罪不至死了吧?
白宏景和贺敏之原本是气势汹汹地坐在沙发上听徐家人告罪,眼下一听这话便瞠目结舌了,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徐振一看两位亲家的表情便知道他们也被蒙在鼓里,主动权遂又多了几分,心更定了,甚至还打起了圆场,开始和稀泥:“怎么,两位亲家竟也不知道此事?莫非这是清嘉自己做的主张,还没同二位说起过?”
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一眨眼的功夫质问的人就变成了对家,白老先生心中为难,想想自家那个不孝的女儿,确乎是会大逆不道自行提出退婚的性子,遂心生狼狈不知该怎么答了。
这时却听贺敏之怒而道:“好笑,你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她要同你退婚你便可以强迫她了?那改日她若同你争吵你是不是还要拿刀杀了她?她是我含辛茹苦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不是这样给你拿去糟践的!”
贺敏之一向性情温吞与人为善,家中做得久的佣人十几年都不曾见过她发火,便是对着那些个嚣张跋扈的妾都能好言好语,可眼下面对他人欺负她的女儿却终是坐不住了,比白老先生的脾气还要大上许多,疾言厉色的样子直接就让徐隽旋不敢抬头了。
“岳母息怒,”他赶紧连连道歉,“小婿不是这个意思……”
这楼下的动静大,也惊扰了原本在楼上的吴曼婷和白清盈,母女两个相携着从楼梯上下来,小心翼翼地在厅里找了个边角的位子坐下,吴曼婷还试探着问:“怎么了这是?快消消气,都别动怒……”
而白清盈的目光则一直锁在徐隽旋身上,后者也不由自主抬头同她对视了一眼,不过很快就又低下头去了,匆匆忙忙的样子像是在避讳什么。
白清盈表面上一切如常,只低眉敛目地在自己母亲身边坐下,可那双与白清嘉甚为相似的眼睛里却极快地闪过了一丝异色,有些算计又有些得意,可惜当时没人瞧见。
这厢白老先生有了正妻提气,也总算想起来自己才是苦主了,于是气势又涨起来,徐将军一看形势不妙,赶紧又帮着儿子缓和场面,道:“夫人说得是,此事全是犬子的过失,他年轻气盛想不明白事,其实婚约的事情早已经板上钉钉、哪里是小孩子说退就能退的?他本不该为此着急动气的……”
这想当然的话刚说到一半,恰巧就被于此时走进家门的白清嘉听了个全,她步伐匆匆地进了客厅,脸上的冷意比屋外料峭的春寒还要萧索,声音也沉,说:“徐伯父这话晚辈不能认同,如今已是民国、哪能再翻大清朝的旧黄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恕我不认,这婚约我无论如何都要退掉!”
白小姐的气派是与生俱来的。
她也没有多么疾言厉色冷声冷情,只是说话的情态总显得特别矜贵,言语也利索,有种不容置喙的断然掺在里头,让听的人很难不把她的话当成一回事。
白老先生没想到女儿会突然回来、又这么直挺挺地撞上了徐振发的话,如此一副坚决要退婚的模样可是与他的希望大相径庭的,眼看着被顶撞的徐振已经微微沉下了脸,白老先生的心也是有些慌乱了起来,他定了定神,摆出威严的神态对女儿发了话:“清嘉你先坐下,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白清嘉却不买账,看样子是铁了心要同徐家人一刀两断,此时不单不消停反而话语更显凌厉,颇带几分讥诮地说:“小孩子?既然是小孩子还谈什么结婚?合该送我回法兰西继续读书去,留在这儿谈婚论嫁岂不好笑?”
说完,又吹着眼睛看向徐隽旋,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个垃圾,轻蔑厌恶到骨子里,说:“何况难道父亲忘记了?徐二少爷在曾副参谋长的官邸就敢强迫女儿,他日保不齐还会跑到总统府门口脱裤子,在父亲眼中我究竟有多不值钱,才活该被打发给这样的无赖?”
如此不留情面的话真是活生生把徐家父子的心扎出了血!
徐振如今就剩这么一个亲生的儿子,便是给他镶上金边供起来都嫌不够,哪能听旁人明晃晃说他是个无赖?一时之间真是怒冲天灵盖,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徐隽旋也被白小姐那个看垃圾的眼神给刺得难受头顶,一扭头瞧见自己的父亲也是脸色不善,遂立即觉得有了靠山,当即由跪改站从地上爬起来了,气势汹汹地瞪着白清嘉说:“清嘉,我此前可是百般忍耐为你遮掩,如今你却这样不给我面子,那就不要怪我在你双亲面前实话实说了!”
白清嘉闻言不怒反笑,纤细的眉微微一挑,说不清的傲慢和坦荡,直言:“代我遮掩?大可不必,徐二公子有话直说,可别雷声大雨点小。”
徐隽旋气得发抖,连说了三个“好”字,气急之下猛然扭头看向坐在沙发上的白宏景和贺敏之,大声道:“岳父岳母,不是小婿想推脱罪责,实在是那天的事另有隐情——清嘉她,她和我三弟有了首尾!”
如此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实在是出人预料,不单白宏景和贺敏之都惊讶得瞪圆了眼,就是白清嘉这个事主都如闻天书无言以对了!
她和徐冰砚有了首尾?
就那个每次匆匆见一面便转身消失无踪的男人,她该怎么跟他生出首尾?
白清嘉是怒极反笑,当即就要怒斥徐隽旋言行无状,哪料这人觉得自己有了理、嘴皮子也溜道了,不等她驳斥便一鼓作气说开了:“此事我本不愿再提,可如今却觉得再放任下去是害人害己——当日在北上的火车上清嘉便同我三弟不干不净,两人深更半夜在火车外私会;那日在曾副参谋长府上我本也没有别的念头,只是正巧撞上他二人拉拉扯扯纠缠不清才怒上心头,实在也是迫不得已啊!”
这话就真是荒唐得没边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