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的, ”她又听到他开口了, “只要你不觉得唐突,我……”
她都没等他说完就直接抢话了,一双眼睛亮亮的,声音也有些高, 说:“不唐突——”
说完又后悔了一次,觉得自己不够矜持,于是转而垂下眼睛声音低低地补充:“就是……如果你坚持要去的话,也可以……”
又在努力想把主动的人说成是他了。
他闻言眼中笑意更浓, 好像无论听她说什么都会感到愉悦,倘若她此时抬头看他便会晓得这男人有多喜欢她,她会愿意赠给他一个甜蜜的亲吻,以奖赏他对她诚挚的钟情。
可这时她忽然想起了别的事、又担忧起来了,于是皱着眉问:“那徐家呢?你跟他们……?”
徐振会允许他跟她在一起么?会不会对他不利?
他亦想过这个问题,深知这是一个非此即彼的取舍,毕竟徐振绝不可能允许他跟白家扯上干系,一旦他和她的事被发现他就不得不立刻放弃眼下在军中的职务、至少也要离开皖鲁沪浙四省,到时前途未卜,一切又要从头来过。
可他喜欢她远胜于那些虚妄浮名……所以,又有什么舍不得呢?
“我会处理,”他淡淡地告诉她,好像这只是一件很容易解决的小事,“你不必担心这些。”
男人严肃内敛的语气似乎总能轻易地取信于人,让她觉得踏实又可靠,以至于那时她竟真的觉得徐家不是什么大官司,她和他之间也不再有什么阻碍、可以就这样平平顺顺地在一起了。
她欣喜已极,心中柔软又满涨,自去年十月至今头一回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执意留在法兰西,那段耗时几个月的漫长归途也好像一下子有了意义,就是为了让她遇见他——这个此时此刻坐在她对面、正用黑夜一样漆黑幽深的眼睛望着她的男人。
一些冲动的陈情正要脱出口,这时却有侍应推开了门,是他们点的菜要上了——西湖醋鱼、八宝豆腐、清汤越鸡、冰糖甲鱼、龙井虾仁、荷叶粉蒸肉、二锦馅……一股脑儿全来了,热气腾腾色香俱全,引得人食指大动。
她仍陷在这场暧昧的情动里,以至于此刻瞧着桌上的这些菜都是情意绵绵,捏筷子的手都没什么力气了,要他亲自给她夹到碗里才肯吃;吃了以后又埋怨他以前骗了她,说什么浙菜重本味、不是甜口的。
——怎么不是甜口的?
明明……甜到心里去了呀。
这餐饭两人吃得慢极了。
白小姐那么小的饭量,竟然也能硬生生把一餐饭吃满两个小时,吃完之后还加了米酿,慢吞吞又喝了二十分钟,等跟他一起走出餐厅去,已经是下午两点过五分了。
午后的阳光特别暖融,正是一天中时光最为悠长慵懒的时候,她都跟着他走到车边了、忽而却极不想跟他分别,于是又拉着他说要散步消食。
男人看了看人来人往的街头、总难免还是有些顾虑,却禁不住她缠,最终还是妥协了,领着她一起走进陈旧无人的老弄堂,在狭窄的小路上慢慢地走。
他们都不说话,好像一起察觉了安静的曼妙,老弄堂里的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只有一半能漏进些许冬春之际的阳光,到背阴的地方就整个没有了,明明暗暗的很多变。
只有身边的人是不变的,尤其是他,连走路都仿佛守着某种无形的约定,步伐稳健又规律,端正得没有一丝讹误;她却好像最容易被这样的严肃撩拨,余光一直盯着他垂在身侧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脑海中已经想象起被他牵着的光景了。
唉,你到底还在等什么?
为什么还不来牵住我的手呢?
她偷偷在心里抱怨着,可同时又更加爱慕他,渐渐地自己跟自己玩起了游戏、用指尖去追他手指的影子,无论勾住勾不住都会心满意足,还要在心里嘲笑自己傻气。
他不知道她的这些小动作小心思,只是怕她衣服单薄会着凉,正琢磨着要打破沉默问她冷不冷,她却忽然抬头四处看起来。
他一愣,问她:“怎么?”
她仍在很认真地四处看,还吸了吸鼻子,说:“我闻到烤甘薯的味道了——你闻到了么?”
烤甘薯?
他抬头看了看,倒果真在远处的弄堂口看到了一个在卖烤甘薯的老人;这时她也看见了,瞧上去是兴致勃勃,他眼中有笑意,低头问她:“你想吃么?”
她其实很饱了、毕竟才刚刚结束一顿用时两小时的午餐,可在这个与他关系悄然发生改变的日子碰到烤甘薯,她便隐隐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吃它是一桩不容推却的义务。
她于是十分严肃地点了个头,很郑重地说:“想。”
又让他莞尔。
“好,”他很温柔地迁就着她,“我去买。”
他示意她在原地等,她却不愿意,眼下只一心想黏着他、半步路也不要分开,于是难得勤快了一次,跟着他一起穿过长长的弄堂走到了底,亲自到那个小摊上去买甘薯了。
烤炉边的甘薯可多呢,多大多气派的都有,她却一概看不上眼,非要挑那种细细小小歪歪扭扭的,说是跟那晚他烤给她吃的那个最像,像在怀旧;他被她这缠绵的小心思磨得心里一阵酥麻,自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那位卖甘薯的老人不明内情、只抱怨他们小夫妇吝啬,连买甘薯都不舍得挑个头儿大的。
她可不管这些,买了甘薯就想拿在手上吃,他却知道她娇贵、泰半会被烫着,于是说:“等一下再吃吧,凉一凉。”
这样的体贴白小姐平生见得多了,哪一个见到她的男人不是这样小心翼翼地伺候讨好?可那些她都不稀罕、只被他一个人的体贴撩拨得心荡神驰,此刻脸颊已经染上了淡淡的粉色,如同五月的木槿花盛开在料峭春寒里,一边跟他一起在弄堂曲折的小路上走着一边又撒娇:“那你帮我剥。”
这哪里还需要她专门说?本来就要给她剥的。他拿惯了枪和刀的手一点也不粗野,干干净净地剥掉了甘薯的皮,动作既端正又斯文,让她又想起他是文人出身——唉,他怎么这么好,怎么都没有缺点呢?
她心满意足,从他手中接过甘薯来吃,刚咬一小口就微微皱起了眉,继而抬起头看他,十分认真地点评:“一般,没有你上回烤得好吃。”
他笑了,好像有点无奈,大概是以为她在诓他,她撇撇嘴、又把甘薯递到他嘴边,说:“我是说真的,你自己尝尝嘛。”
没想到他却一愣,看看甘薯又看看她,神情有点微妙。
她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竟把自己刚刚吃过的东西递给他,这实在……太不礼貌也太过孟浪了。
她的脸烧得更红、像搽多了胭脂也像喝醉了酒,一时甚至不敢看他,当即就要收回自己的手,匆匆说:“抱歉,我……”
可话尚未说到一半就顿住了,并非她语塞口讷,而是他……
……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抬头看他,正正撞进男人深邃的眉眼里,比如此萧索冷清的冬末更加幽寂深邃,同时又比她见过的任何春夏盛景都更为平和柔情,温热的手虚握在她的腕上,低沉的声音滑进她耳里,在问:“你要我尝尝?”
扑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