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英连连摇头,倘若把人拎起来拧一拧必然能拧下一盆一桶的苦水,但听她说:“走了、全走了,一个都不剩!都去逃难了,还抢走了家里的牲口!马啊驴啊什么都没剩下!”
……也是。
战火纷飞、丈夫和儿子都被抓进了军营,周围的人全在逃难,舅母若非碰上了难事、又怎么会留在老宅里不动?她必然也想逃出城去,可惜家中的牲口都被抢夺一空,外祖母如今又是病重,她一个女人怎能搬得动老太太?又不能不顾孝道把长辈一个人丢在这里,无奈之下只有在原地留守,心中该是多么绝望啊。
白清嘉心疼她心疼得要命,想也知道这段日子舅母承受了多少煎熬,同时她更感激她,毕竟她跟外祖母之间并无血缘,在如此大的动乱面前却仍没有抛下她独自逃命,单是这份孝顺和勇气就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她深吸口气抱住了舅母,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继续劝慰,又说:“现在好了,现在好了,我和母亲都回来了,我们一起带外祖母走,回上海去……”
何英也抱着她,似将她当成了最后的支柱,又哭着问:“那你舅舅和表兄呢?他们怎么办?他们会不会……会不会……”
至此已哭得肝肠寸断说不下去了。
白清嘉也回答不了这些话——她是如此的弱小,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面前只是一粒微小的尘埃,有时不单不能拯救别人,甚至还会被自己的生活拖进无底的泥潭——她当然也想救出舅舅和表兄、让他们一家团聚,可是她有什么法子呢?她甚至不知道他们被抓去了哪里,即便知道也没有本事让皖军的将官放人。
……她是如此的平凡和无力。
她的心同样被苦水淹没了,浓重的悲凉席卷了她,让她的眼眶也越发酸胀发烫,可她已不想再哭,脑子里还在转着带一家人从城里逃亡的事——她该怎么带她们走?从这里到安庆要走一百六十里,没有车马又该如何成行?外祖母的身体如此孱弱、母亲和舅母看起来也很疲敝,她该怎么带着她们安全地逃出生天?
她没有答案,可表面却要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先安抚舅母、请她早些休息,又许诺明日一早就带着外祖母离开柊县;好不容易哄得舅母擦干了眼泪回房睡了,自己又循着记忆去到了老宅的地窖,好不容易才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了一辆破旧的木板车,本应由牲口去拉,如今却只能借人力拖拽了。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把它拖出了地窖,手上磨出的水泡都在忙碌间被挤破了,血水流得车把上到处都是,钻心的疼;她却来不及处理伤口,只又跑到各个厢房里去找被褥,努力想将这光秃秃的木板车铺得绵软舒适些,好让病弱苍老的外祖母少受些颠沛流离之苦。
她一直忙啊忙啊,像个不知疲倦的小陀螺,直转到天蒙蒙亮才停下休息了片刻;她估摸着时间,心想母亲近日辛劳,还是让她再睡一会儿为好,于是打算两小时后再叫她和舅母起床出城,她自己也可到厢房里去小睡一会儿,好歹为接下去无比艰辛的路途攒下几分力气。
房间里已没有干净的被褥,她便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合了一会儿眼,坚强的精神终归拗不过疲倦的身体,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
可其实她统共也没能睡上多久,命运的周折像是没完没了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向她奔涌而来,天光大亮之前城外的郊野就猛地响起了如雷的炮声,巨大的震动将所有人从梦中惊醒。
抬望眼。
……天边是一望无际的黑云。
第112章 荒芜 ——“白小姐”。
逃吧。
现在就逃。
炮声响起的刹那这个念头就充斥在了白清嘉的脑海, 她就像一个被上了发条的西洋人偶、一下子就把自己从困倦疲惫中扯了出来,几步跑出厢房赶到了主屋,正碰上母亲从屋里跑出来, 还在惊慌失措地问:“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舅母也从另一间厢房奔出来了, 同样的六神无主魂不着体, 白清嘉却无暇再安抚她们, 只匆忙地把她昨晚收拾好的木板车拖到了主屋门口,又在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大声地对母亲和舅母喊:“快!快把外祖母抬出来!”
这其实是很不合适的做法。
老太太年事已高寿限将至, 显然已不该再经受颠簸,可如今城外硝烟四起、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或许几小时之后得胜的一方就会进驻柊县,屠城的新闻报纸上比比皆是;也或许根本不必等战争结束,中途就会有火炮轰塌这座小县城薄薄的城墙, 破碎的瓦砾会堆成给她们一家埋骨的土丘。
……她们只有逃跑。
母亲和舅母都已慌了神,可不断震动摇摇欲坠的房子多少还是替她们唤回了些许神志,终于能跟白清嘉一起跑进主屋去抬老太太了;她在病中□□着, 看上去痛苦极了, 嘴巴却仍在微微地动着,依稀还在叫着孩子们的名字。
敏之。
焕之。
英子。
建新。
宁宁。
……
一个都不肯落下。
可她的声音没人听得见, 盖因全被轰隆作响的火炮声遮蔽了, 人好不容易被抬到车上的时候房顶上还坠下来好几片瓦,直挺挺掉在了白清嘉脚边,“啪”的一声就摔成了碎片。
母亲和舅母都在惊呼,捂着头不知该往哪里躲, 白清嘉也怕得要命,两只抓住车把的手都在发抖,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殷出血迹,那双原本矜贵细白的小手如今已经伤得不能看了。
她却早已感觉不到这些, 只在一片恐慌动荡中拼命地试图拖拽那辆木板车——可那根本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事,她太瘦弱了,昨晚单是拖一辆空车都几乎耗尽了力气,如今又加上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拖得动?遑论她已经一天没吃饭了……此刻只是站在那里眼前都是天旋地转……
——可她还有母亲和舅母。
她们已醒过了神,也看到了车把上沾的白清嘉的血,那一抹艳丽的红刺痛了她们的眼睛,比此刻漫天漫地的枪炮声还要提神醒脑——她也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啊,她们这些做长辈的……怎么能让她一个人担下所有的一切呢?
“咱们从后面推!”贺敏之弯下腰扶住车尾大声朝弟妹何英喊着,一贯柔弱的面容也依稀显出了坚韧之色,“把车尾抬高些,别让母亲躺得难受!”
何英也与贺敏之想到了一处,两个女人在车尾处一边照看着老太太一边用力地推,原本沉重极了的木板车一下轻盈了许多,白清嘉又用力一拉——终于将外祖母带出了她们摇摇欲坠的老宅。
柊县的大街上也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一些同贺家情形相仿的人家也开始逃难了,目之所及都是老弱病残,约莫能有二三十人,大家在空荡的街头尖叫流窜,还有人在大声喊:“南门外面都是兵!不能去!不能去!”
“东边呢?东边还能走吗?”
“快别管家里的东西了!快跑!快跑啊!”
……一片混乱。
白清嘉一家出来得晚,对城中的形势摸得不如别家清楚,当下干脆也就直接随着人群奔向了西门,据说交战的部队还没有打到西面,他们可以到那里碰碰运气,说不准能从那个小豁口逃出生天然后一口气躲到附近的山里,此后一路北行、走一步看一步。
大家都跑得飞快,只有她们几个女人因为要拖车而行所以落在了最后——她们都已经竭尽全力了,可是终究还是离逃难的队伍越来越远,渐渐地连他们的影子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