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说你外祖母没有受伤,伯母手臂上的伤口也没有感染,子弹取出后只要仔细养一段日子就会好,天亮之后我会让人送你们回上海,早些跟家人团聚。”
言语无味,寡淡至极。
这男人永远都是这样,不会陈情也不会邀功,无论自己遭了多大罪都不会牵动情绪,到头来只会就事论事,絮絮的嘱托和说明既平淡又琐碎,半点也显示不出他为她付出的艰辛。
可她都知道的,甚至能想象他一边受着伤一边去问军医她家人情况的场景,它是那么真实又生动,简直像是真的在她眼前出现过,连他当时苍白的脸色都一并浮现了。
这个人……
她眼前更模糊了一些,泪水终于掉出眼眶,那一刻她不想忍也不愿忍,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么——真的就那么害怕那么委屈么?好像也不是。
只是……她忽然觉得自己没必要在他面前继续忍耐了而已。
她哭得根本没有章法,就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子,滚烫的眼泪落在男人赤裸的胸膛上,将他的绷带都打湿了。
他真的不会处理这样的情况,几年前他就曾被她的眼泪折腾得手忙脚乱,那还是她二哥出事的时候,他带她去上海城外送他,回程时她就在车上哭了,立刻就让他彻底低了头;这么长时间过去他依然没有长进,她一哭他便心头沉闷、什么情绪都乱了,也许他本质真是个荒唐的人,那一刻竟心甘情愿用自己拥有的一切去交换她一个微笑。
“清嘉……”
男人在叹息,并用带着血腥气的手为她擦泪,她却哭得更凶、气焰也更盛,也许被爱的人脾气总会大一些,她原本都没这么矫情了,现在却是故态复萌一发不可收拾。
一并作祟的还有她对他的心。
她也知道自己是疯了、是昏了头了,可是她真的爱极了被他抱在怀里的感觉,那么圆满又那么柔情,给她以山崩海啸一般强烈的悸动;没有人会理解她今天在柊县城外回头看见他时的心情,就像没有人会理解她刚才从外面闯进营房看见他时的触动,明明只是一天之内朝夕之间,她却觉得自己已经一辈子没见过他了,而此刻他终于好端端出现在了她面前,她便忽然觉得此前计较的一切都不再那么重要。
什么他狠心拒绝她的仇怨,什么他狐假虎威混不吝的妹妹,什么该死的身份之差门第之别。
一切都是虚妄的泡影,都是无聊至极无足轻重的伪饰。
……她爱他。
就算经历过了那么多糟糕的事情也还是爱他。
就算他曾让她痛彻心扉伤筋动骨也还是爱他。
就算明知道这个人身后还隐藏着无数的麻烦和危机也还是爱他。
那么盲目、那么愚蠢、那么固执地……爱他。
“徐冰砚……”
她又仰起头看他了,脸上全是狼狈的泪水,身上又是血迹和泥巴,乱七八糟的样子绝算不上是美,可那一腔孤勇的样子却是惊心动魄的,足够被那个拥抱着她的男人铭记一辈子。
“……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么?”她已经哭到有些抽噎了,抱住他的手同时紧紧攥住了他的衣服,恍惚间又像是直接攥住了他的心,“我还是喜欢你……”
“……真的喜欢你。”
她是多么柔弱啊,瘦削得像只流浪的小猫,可却偏偏有着足够摧毁他的力量,只要几个字就可以让他一砖一瓦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理性轰然倒塌。
她并不知道他的动摇,也不在意他此刻的沉默究竟代表着什么,她只是被他炽热的怀抱蛊惑了,疯狂的感情让她心甘情愿在这一刻为他化成灰烬,即便再次被毫不留情地推开也全不在意——她只想亲吻他。
在那些至今尚未发生的、无穷无尽的厄运到来之前,热烈地、绝望地、不计后果地……亲吻他。
……她真的这样做了。
在男人滚烫的怀抱中仰头吻上了他的嘴唇,与他以濒死的模样纠缠;她的手臂是柔软的藤蔓,一边淌着鲜血一边环上他的肩颈,爆裂的感情给人以强烈的窒息感,与此同时……又是千百倍的刺激和狂热。
她是荒唐的疯子,是末日的囚徒,是不计代价奔向落日的飞鸟,是为了追逐片刻欢愉而纵身跃入深渊的赌棍。
她在血与泪中吻他,没顶的快感和钻心的疼痛一并降临,她坦然地接受它们,浸在苦水里的心已经在为放纵之后一无所有的自己哀悼。
……可这一次她并不是一无所有。
——至少,她得到了男人同样疯狂甚至更加深沉的……爱情。
第115章 窃窃 他想与她过一生。
夜色迷离。
下午的大雨早已停了, 只是山前的土地仍然泥泞,以致于何英出去打水的时候沾了满鞋的泥;那时已过了午夜,偌大的军营也安静了下去, 只是还有军医被叫到将军的营房, 看起来忙忙碌碌的。
她隔着百来米的距离张望了一会儿, 除了门口层层守卫的士兵什么都看不到, 自然也就无从得知自己的外甥女儿在里头做什么,一颗心就这么揪着, 过了一阵方才犹犹豫豫地回了自己的地方。
老太太已经睡熟了,呼吸尚且平稳,贺敏之倒是还没睡,吊着手臂靠坐在床头;何英进来后给她倒了杯水, 等人喝完了又接过了空杯子,轻声说:“大姐快睡吧,时候不早了。”
贺敏之虚弱地朝弟妹笑笑, 人却睡不着, 眼风一直朝着门外扫,摆明了也在挂念自己的小女儿。
何英见状叹了口气, 想了想还是试探着问:“大姐, 咱们清嘉跟那位将军……究竟是……”
语气已十分犹疑。
也不怪何英这个做舅母的多心,实在是那位将军对她们一家太过优待了——白日里救了她们的命还不算,夜里回营后还专门让人给她们腾出了一间单独的营房,用心到这个地步……怎么会是寻常的关系?
无奈贺敏之也不知道自家幺女跟当初徐家那位三少爷是什么关系, 只记得前段日子他主动登门、清嘉还极坚决地把人拒之门外,今日却在营房门口等了对方一天,后来进了人家的屋子就再没出来,这……
她沉沉叹起了气, 心里也不知道该不该阻拦,一时觉得跟着那样的人过日子必然一辈子不安生、不愿让孩子遭罪,一时却又觉得那男人既然肯豁出命去救女儿、兴许便真能让她过得幸福,于是不免来来回回犹犹豫豫,终于彻底睡不着了。
眼下贺敏之陷入了沉默,何英便也晓得自己这位大姑姐是拿不了孩子的主意了,遂只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躺了下去,一边劝人休息一边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清嘉是个好命的,往后一定不会让家里操心……”
这是用来哄人的吉祥话,贺敏之可不会当真,心里反倒觉得她的清嘉命苦,遭了这么多罪还不算完、也不知何时才能否极泰来……
她忧愁地闭上了眼睛,看样子是打算睡了,何英轻手轻脚地站起来熄了煤油灯,室内于是陷入了一片宁静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