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两段引文均见于蓝仪蓉,“附录二”,《老去的青春:新形态职业伤害流行病学研究》,台湾大学公共卫生研究所博士论文,台北:台湾大学医学院附设医院,2289年3月修订二版,页533。
第15章
也正是从对gödel的审讯之后,k才开始成为双面间谍的。
k开始主动将某些重要情报提供给生化人解放组织。一段时日后,在k(以自身为实验品)破解“梦的逻辑方程”筛检法之后,k也逐步断续地,技巧性地向生化人阵营透露了此一破解法的片段内容。为了避免对方疑虑,k亦收下了来自生解的金钱报酬。通过化名,k以不出面、不透露身份的方式,向一位代号为m的中介联络人执行情报传递;而对于情报内容与顺序,k也特意搭配设计,务使生解难以借此判断情报来源之身份或位阶。
他们通过d城每日出刊的三份地方性小报传递信息。他们轮流在《哥德巴赫goldbach》《地下社会》《电獭》等报刊网站刊登每日小广告,并共同遵行一套执行规则:周一、周二是《哥德巴赫goldbach》,周三、周四、周五是《地下社会》,周末则是《电獭》。初期他们在d城磁浮轻轨系统橘线o12站共用一个约定的车站公共置物柜。置物柜以最普通的电磁锁锁住,他们各持一枚指纹钥;所有文件与物品皆以该置物柜交换传递。其后,同样方式、不同地点,他们再复制一枚新钥匙,交换对象与酬劳之空间则转移至蓝线b7站公共置物柜。数次之后,再替换为红线r19站公共置物柜。
k同时隶属于两方阵营。k同时又不隶属于任何阵营。当然,亦可如此理解:k同时背叛了双方阵营。
背叛者。面目模糊之人。事实上,甚至连k自己亦无从确定,那是否正是他此刻之意志身份。
此一双重背叛者之身份,对曾长期参与第七封印审讯工作的k而言并不陌生。k见过几位类似双面间谍;他们的情况多数并不如此复杂——不为此方,不为彼方;无非是为了自己。
是的,为了自己。然而,k是为了自己吗?
他配得上“为了自己”这说法吗?他有“自己”吗?他的“自己”,究竟是什么呢?
一个被遗弃的生化人?但生化人一旦被遗弃,还算是生化人吗?一个无工作单位归属的生化人,还算是这此刻社会中,“可被视为正常生化人”的生化人吗?
而一个生化人,又如何可能拥有如此奇怪的,完全不属于生化人的多余记忆?
他的初生记忆是真的吗?他反复梦见的杀人现场,是真的吗?
他的痛楚,他的乡愁,是真的吗?
(他该不会是人类吧?但,这不可能啊——他早就自己做过血色素筛检,也确实分别完成了抵抗血色素法与梦的逻辑方程的自体演化……)
许多时候,k当然亦曾自问:于最初时刻,背叛之伊始,难道仅仅肇因于那场意外的审讯?
真的只有“意志身份”,没有“本质身份”吗?
他的背叛,难道,不也与他的身份密切相关吗?
第16章
2219年12月9日。凌晨时分。d城。高楼旅店。
k弹了弹烟灰,将烟凑至唇边吸了最后一口;而后随即将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
玻璃器皿中已堆满了灰白色的新鲜烟尸,有些甚至还微微挣扎着。仿佛毛虫一类尚未死透的生物残骸。
k再向地面望了一眼。自如此距离,观看如此个体数量,已无法清楚辨识一个又一个“个别的人”。人成了某种不安定的、闪烁的粒子。
而街道上大片群聚之粒子则回流成了无数彼此撞击的旋涡。k忽然觉得,那几乎就像是某种流体力学或基础热力学中所描述之分子模型——那样的运算法则中,个别粒子运动之不稳定度极高,随机而不可测;但整体而言,当粒子数量积聚至极大,则存有某种“可度量集体行为”之可能。
如此说来,当数量趋近至极大,对一旁观之观测者而言,单一粒子之面目不仅是模糊的,甚且是无意义而全然无须考虑的了。k突发奇想:如若上帝真实存在,如若这世上真有所谓“唯一真神”,那么,作为一“人类行为整体”之旁观者、“人类全景”之窥视者,这会不会正是上帝的思维模式?
上帝仅试图观测、度量、调控人类之整体,而不在乎个体?
k踱回桌前,再次扭开全像电视。
新闻节目正引用不确定的消息来源试图确认水蛭巨兽首次遭到目击的地点。画面中,女记者正立于一片深灰色调,或因夜视技术之误差而显得迷蒙荒僻的旷野上。她的乱发在狂风中飞扬,近处灌木丛与枯树枝桠在高速气流拉扯下猎猎作响。而在她身后稍远处,数栋残破农舍并立。燃烧的火光照亮了夜空一角。
但隔着一段距离看来,那焚烧并无惨烈之感,反而像是某种寂寞的余烬。
(……关于这场怪异的意外灾害,人类联邦政府发言人n. balenstein表示,政府正竭尽全力进行损害控管,除加速对已受灾地域进行救援外,并同时对事件原因展开调查。而对于此地是否正是水蛭巨兽最初肆虐之区域,以及事件原因是否与生化人解放阵线恐怖行动,或相关间谍案有关等传闻,n. balenstein皆不愿证实。他表示,灾害已获初步控制,调查仍持续进行中,于获知最后结果前,任何揣测均无助于灾害之平息。n. balenstein并再次强调,联邦政府恳请国民保持冷静,切勿惊慌,静待调查结果公布……)
而下一组画面则是周遭地域之空拍。农舍另一侧,数座足球场大小的范围边缘已布置了激光封锁线。禁制区内,地面如陨石坑般陷落,无数瓦砾残骸填满了底下深不可测的空间。
然而周遭并未见及任何搜救队或看守人员,而竟只是空无一物之旷野。这使得那显然历经严重灾变之地域显得如此虚幻清冷,仿佛一梦境中的废墟坟场一般。
然而k知道,那正是第七封印总部所在地。
第七封印,终究毁于由人类联邦政府自身所发动的内部忠诚测试中。
“全面清查”。驱动此一巨兽灾害之原始核心。如受精卵复制分裂,于一秘密机制主导下,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如此复制,分化,繁殖,终究长成一前所未见之庞然巨兽……
事实上,这所谓“全面清查”,最初仅以一难以证实之谣言形式存在。早在2219年10月,亦即距今约两个月前,k便已获知此一传闻;大意为:国安会怀疑第七封印已遭生解间谍渗透,是以正评估于适当时机,对第七封印内部发动全面清查。而此所谓全面清查,将以血色素筛检法为之。
这当然令人不解。为何不是“梦的逻辑方程”?为何是一早于2210年便遭到取代的血色素法?
这使得k当时高度怀疑情报之真实性。
k细细推演。时至今日,k依旧无法确认,是何种因素驱动了此一内部忠诚测试。k不知国安会高层究竟掌握了何种情报。然而确知的是,国安会对第七封印的不信任早已不是新闻;事实上,近年来第七封印内部亦始终盛传“国安会已支用秘密经费,另行建置一小型情报办公室”之说法。
何以至此?以权力平衡角度而言,并不令人意外。由于第七封印长年以来绩效卓著,遂导致上至联邦政府内阁总理、下至国安会主管官员,旁及朝野政党政客、媒体名人等等,均对第七封印十分忌惮,生怕此一情治单位掌握了他们某些不欲人知之秘密。这几乎是重演了古典时代冷战时期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局长j. hoover与美国总统间之紧张关系。也因此,另立一情报中心与第七封印彼此监视,以恐怖平衡之方式围堵其权力扩张,也就理所当然成了联邦政府高层的选项之一。
是以,基于政府高层对第七封印的疑惧,“全面清查”确有可能。对当下正隐身于人类群体中的生化人k而言,这确实带来了压力。但话说回来,k亦并非全无应付之道。关于“藏匿于人类群体”一事,k已是个中老手——2210年,于“梦的逻辑方程”筛检法全面施行时,k已任职于第七封印;而于该筛检法施行后约七个月,k个人便已然以自体演化将之破解完毕。至于更早的,早已全面失效的血色素法,当然就更不构成任何威胁了。
此外,国安会高层亦非能够为所欲为。由于法令明确限制了梦的逻辑方程之施用条件(须于有直接证据足以怀疑受测者之身份,或若不施行将于国家安全产生立即而明显之危害时,方能对个体实施检验),是以诸如此类大规模之内部集体筛检,理论上,至少还得经过行政程序申请,并经提报“足致合理怀疑”之明确证据才行。否则一旦风声走漏,自由派阵营、媒体与相关社运人权团体必然大加挞伐,可能对人类联邦政府之统治正当性造成伤害。
这是当时“内部清查”于程序上可能面临之政治牵制。
然而即便如此,理论上,无法完全排除国安会违法发动奇袭,先斩后奏之可能性。总之此刻,于各方正反因素彼此拉扯下,“全面清查”能否顺利施行,变数颇多。加之以“血色素法”之说令情报真实性大打折扣,是以在第一时间内,k倾向于暂不相信此一情报……
k抬起头。新闻节目中,主题依旧,但画面换了个角度。k认出那是自另一方位稍远制高点拍摄的,已被夷为平地的第七封印。视线毫无遮蔽地穿透了原先被第七封印建筑所占据的梦境坟场。画面外隐约回响着远处微弱的爆鸣。k突然有种奇异联想:某一瞬刻,他竟觉得那坟场,那建筑之尸骸,几乎像是在之前犹毫发无伤之状态下(于平日正常运作之时,忙碌办公中的第七封印总部总能让k感受一生命之实感,活体巨兽运转代谢中的腥膻气味),毫无预兆,突如其来地领受了当初那令他不寒而栗,施用于生化人间谍之身的恐怖极刑一般。
“退化刑”。人类联邦政府最高层级国家机密之一。
那会是k自己的最终结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