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10时22分。d城。零下一摄氏度。
细雪正无声地下着。
* * *
[1] “生物模特儿”(organic model)一词泛指被用以取代古典时代塑料制橱窗模特儿之各类生物。其种类约可粗分为植物类和动物类这二大类;而以植物类较为常见。约自2070年代起,此类生物模特儿即开始普遍使用于商店橱窗、展场展示等;古典时代原本通行使用之塑料假人模特儿原则上已遭到废弃。根据韦氏在线辞典(merriam——webster online)2297年新版载录,目前多数人所称“生物模特儿”即意指“植物类生物模特儿”。
如上所述,“生物模特儿”品类繁多,而以仙人掌作为基底生物者为最大宗。用作此类模特儿之仙人掌品种则被称为“模特儿仙人掌”(model cacti)。其设计者取合适仙人掌品种进行基因改造,将其表皮处理为近似于人类皮肤之质感,将其枝干设计为仿人类四肢与肢体姿态之生长模式(如单一主干往上长出后,第一处分叉必然往下斜长,以模仿人类之一下肢;第二处分叉则必然一分为三,分别模拟人类之左手、右手与脖颈头部;同时并于上下肢末端岔开为指状,以求拟似于人之手指脚趾;于脖颈末端膨大如头部,并使头部末端之仙人掌针刺软化、拉长,模拟人类之五官与各色毛发等等),并于其染色体中注入部分动物神经基因。此类动物基因意在使生物模特儿具备主动运动之能力。也因此,橱窗中的生物模特儿能够在一定范围内做出挥手、微笑、整理服装、搔首弄姿等动作,以吸引路人注意。一般而言,制作完成之“生物模特儿”类同于其适应沙漠环境之先祖——仙人掌,仅需每30天浇水一次即可存活;除浇水与清洁外,几乎不需其他保养,十分方便;是以亦普遍受店家喜爱。
然而此类生物模特儿并非全无使用上之顾虑。与其直接相关之意外事件,以2084年发生于日本之“乐天百货恐怖僵尸事件”最为著名。于此简述如下:乐天百货位于日本东京,为日本乐天集团旗下大型精品商场。2084年2月27日上午,10时50分左右,乐天百货一楼陆续有香奈儿、路易威登、kumiko与施华洛世奇等四家名牌精品店共五位女店员抵达,打开店门预备开始营业。然而五位店员却几乎同时发现,一夜之间,橱窗内原来外形美丽、打扮新潮的生物模特儿居然产生了令人不寒而栗之变化——不知为何,四家精品店内共计19具生物模特儿尽皆面容扭曲、全身皮肤四处溃烂、五官破损;原先应持续进行的挥手、微笑、搔首弄姿等动作均消失不见,代之以僵硬而不自然的肢体痉挛。其中有两具模特儿甚至开始微幅移动自身原先固定之下肢,似乎意图开始行走。然而由于整体肢体动作无法免于抽搐,其走动并不顺畅,节奏有如僵尸;加之以其面部皮肤溃烂、五官残缺不全,至为恐怖。
店员们大惊失色,四散奔逃,直至商场门外方才惊动保全,报警处理。然而由于营业时间已然开始(上午11时),于现场封锁之前,陆续已有零星消费者进入商场中,部分惊叫逃出,导致现场一片混乱。
日本警方到达后随即封锁全栋乐天百货,并派遣干员全副武装入内侦查攻坚。于一名干员因过度紧张而开枪击毁一具模特儿后(该处现场四散残余衣物布料、仙人掌枝干碎块与黏稠汁液),干员们很快发现,皮肤脱落、变成僵尸的生物模特儿们不具任何攻击性,似乎无害于人。警方攻坚行动遂暂且打住,另行请求技术支持。半小时后,两名刑事鉴定专家会同三位科学家到达现场,分析生物模特儿之异常情况极可能肇因于前所未见之植物病虫害。于采取适当防疫措施(隔离全栋乐天百货)后,将残存18具问题模特儿及同楼层其余模特儿打包装箱,带回实验室进行分析。
化验耗时三天,乐天百货也因此被迫停业一周。三天后化验结果出炉,证实该批生物模特儿表皮溃烂、肢体痉挛等症状乃因一变种病毒作祟;遂将之命名为“僵尸模特儿病毒”。此一病毒系由犬瘟热(canine distemper)病毒——即morbillivirus——突变而来。犬瘟热病毒原本仅感染幼犬,由于极易侵犯犬只中枢神经,常引发受感染幼犬麻痹、四肢不协调等神经症状。而僵尸模特儿病毒对犬只所引发之症状虽与犬瘟热病毒类似,程度却有相当差异;前者之症状十分轻微,亦不易对犬只造成严重伤害;然而却能经由空气感染“模特儿仙人掌”,致使模特儿仙人掌出现表皮溃烂、痉挛、不协调等神经症状。经查,原来在“乐天百货恐怖僵尸事件”之前日(2084年2月26日),乐天百货曾与一狗饲料制造商合作,于一楼中庭举办“狗宝宝障碍赛”;由狗主人们携带家中幼犬参赛,若获得名次,则可获赠六个月至一年份不等之狗饲料奖品,狗宝宝并有机会成为广告明星。推测可能其中有幼犬受到变种“僵尸模特儿病毒”感染;于赛后,狗主人们牵着幼犬逛街,进而再将病毒传染给橱窗中之生物模特儿。
史称“乐天百货恐怖僵尸事件”。
第20章
梦境编号:006
梦境内容:
我在一个房间里醒来。
时序是清晨。约略三分之二个房间的宽度里,几个明亮的、光的方块停滞于空间中。我睡在一张床上,身旁躺着一个男人。他还在睡,脸半埋在枕头里,鼻息均匀。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并不像k。不,应该说,我知道那男人的容貌并不是k的容貌。
然而我明白,我在梦里清楚知道,那男人其实就是k。
一个有着相异于现实中k之容貌的,真实的k。
我还知道些别的。我知道那是古典时代。二战末期。似乎为了躲避战事,我与k同住已有一段时日。这是间隐蔽于地底的斗室,唯一对外的气窗仅是接近天花板处,接连着外界道路边缘的一道空隙,隔着铁条和脏污老旧的窗玻璃。我有个印象,似乎在之前无数个的早晨,我总是听见外界的车声人声;看见车轮、坦克车履带,以及人的腿、裤管、马靴与步伐。
甚至在某些时刻,或者还能听见炮声隆隆。震动(邻近气窗的高处,总有细沙簌簌落下)。轰炸机之低鸣。机枪连续击发。杂乱的驳火。人群的奔跑与叫喊。伤者凄厉的哭号……
很奇怪地,在梦中,我甚至能够精确回忆起气窗外那条街在战前的景象(对街,由远处记数,依序是修鞋店、布庄、钟表坊、杂货商、歇业店家与银行)。我也能清楚看见它现在的模样。约半数建筑都已坍倒在灰白色的瓦砾堆中。
然而今天清晨似乎异常宁静。
我不很明白我的身份。在梦里的感觉,我和k确实是一对爱侣。
后来我开始听见声音。大提琴的乐音片段。萨拉邦德舞曲。然而仅在片刻后,乐音便淡去了。
而后,十分突兀地,梦境忽然换了个地点。
那同样是我,与方才地下室房间中相同的我。此刻却走在一条人群熙攘的街道上。我领悟到这条街正是方才那地下室房间气窗外的街道。同时我也确知,那是过着另一个人生的我。在那个人生里,我没有遇见k,也从未到过那间与k躲藏着的地底斗室。我只是戴着顶宽边帽,一身陈旧灰呢长大衣,提着个表面磨损起毛的皮箱,在这条清晨时分的街道上走着。
天光洒落。穿着制服的兵士们正在街道的一侧列队行进。店家们照常营业。孩子们被妇人牵着手,一边回过头来望着我。天气很冷,每个人的口鼻四周都晕染着白色的雾气。
然而我走着走着却惊讶地发现,此刻所置身的街道,竟莫名其妙变成了一处军事隔离区。在梦中,我清楚知道那确实就是原本的地点,只是落在了一个不同的时间刻度上——在某个相异的时点,此处变成了可怕的隔离区。军方的指令是此地必须净空。气氛肃杀。许许多多人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细软(多数以麻绳绑着行李箱,甚且有许多更贫苦的人们没有皮箱,只能背布包或藤篮),一簇一群挨挤在路旁,缓慢地彼此推搡着向前。
荷枪的士兵们拉起了封锁线,凶恶的军犬来回逡巡。小孩们都被吓哭了。大人们忧愁互望,无奈地低声说话。
我置身于人群中。然而我是独自一人,并无任何同行亲友。那孤单的情绪十分强烈。我注意到人群中似乎有些脸孔令我感到面熟,但我想不起来他们是谁。
而后我突然知晓,就在前方不远,某处看不见的街角,士兵们正用机枪屠杀着这些人。
尽管并无任何声音传出。
我恐慌起来,转身就跑。跑着跑着,我发现我飘飞了起来,轻盈地越过了人群上方。像是被包围在某种黏滞流质中,我奋力游动着四肢。但四周人群与士兵们似乎没有发现我。尽管仍处于上升状态,我的身体却有种自空中坠落的感觉。
我想到有一双手套被我遗忘在那地下斗室之中,我另一个人生住处。我想要回到那斗室中去拿。我同时有种念头:似乎我应该赶快通知此刻正在那斗室中沉睡着的男女(另一个人生里的我和k),警告他们快点逃跑。然而我的身体被困在人群头顶的浓稠流质之中,方向难以控制;尽管几乎气力放尽却依旧如此。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飘飞过街道边缘那扇模糊的气窗上方。
此时有个士兵发现了我。他指着我大声斥骂。我感到恐惧,用力挣扎,摆动手脚想降落回地面,却无法控制自己愈飘愈远的身躯。人们议论纷纷;士兵们似乎正打算将我击落,举起枪对准了我。
这时我突然领悟到,即使我能够回到那地下斗室中,我也无法叫醒k。我或可唤醒在那另一个人生中沉睡的我自己,但k却是叫不醒的;因为k也像此刻的我一样,正陷落在他的另一个人生之中。
我醒了过来。梦境结束。
自我分析:
与k交往也已有一段时日了。我们相处没有问题,仍旧甜蜜。但编号006的梦却是一个忧虑的梦。
k的相貌并不是k。这表示我对于k的真实面貌有所疑虑。所谓“真实面貌”不见得是指k的身份;也可能指的是k的个性、习惯、人格等等。又或者我渴望获知k内里的,那些只属于他、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我可能十分渴望认识那个“真实的k”。我期待他对我毫无保留,并因此而焦虑。
生日那天,k做了蛋糕给我。蛋糕上有个奶油画成的漫画人偶。大头小身的可爱造型。那其实就是我。k说那是他向蛋糕店定做了“空白”的蛋糕,而后用附送的奶油、巧克力酱、薄荷酱等材料自己画的。我告诉k他其实画得不怎么像我(我想损他);k难得露出羞赧的笑容说,他原本画画就不太行,他可是练了很久。后来我们开玩笑地拿巧克力酱给蛋糕上的我画上胡子、围上围巾(我比他会画);而后,当然,开心地把蛋糕吃了。
隔天晚上我便做了这个梦。我想,我与k关于蛋糕上“我的相貌”的讨论也可能是导致梦境中出现与“相貌”有关的内容的因素吧。
梦境中,地下斗室的气氛十分安详静谧。或许那便是我所期盼的爱情样貌。然而斗室外残忍而惨烈的战争却暗示了外在环境的艰难。我认为那些荷枪的士兵、封锁线、强制迁移重置(relocation)的意象可能代表着某种“自我审查”。我想了想,事实上,外在环境或许不友善,然而我更该惧怕的是我自己。与k在一起的日子以来,尽管大致上k似乎表现得与常人无异,但我似乎无法全然放心。我总是怀疑他那些看来充满爱意的举动其实并不完全符合他真正的心意,或者,他的心意并不如他所表现的那么多。我为此焦虑,而这样的怀疑与焦躁,或许就是一种对我们之间的感情的“自我审查”……
飞行或坠落的意象可能与死亡有关。然而那象征什么人或事物之死?那是种什么样的死亡?目前我无法解读。或许那暗示着,尽管我能够在空中飘飞,但依旧无法全然脱逃于所有人皆无从幸免的死亡之外?那是对我与k的情感的悲观预示吗?
“飘飞中的我”与“斗室中与k同寝的我”处于不同人生。那可能暗示着“我想望中的爱情”与“现实中的爱情样态”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它们各自存在于不同接口,难以相遇。
梦境中,被我遗忘在地下斗室中的一双手套或许可作性方面的解读。一个古典精神分析的说法是,手套可能是女性性器的象征。或许手套的出现明示了我对爱情的担忧可能造成性的困扰?
当然另一个可能是,在此,语言机制依旧主导了意象的发生。毕竟glove与love仅有一个字母之差。雅克·拉康的话:“征候是陷溺于身体中的语词”——潜意识可能受语言影响而借此编排梦境内容。但无论是将手套解读为性之象征,抑或将glove与love作联结,总之,应当还是我个人对情感的忧虑根本上主导了整个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