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玉簪是她熟悉至极的,曾几何时,她曾一刀捅向他,将这玉簪狠狠甩在他面前,她诅咒他生生世世不得心安,她总是忘了她自个也有错。她忘了当年,是她自个隐瞒了身份,她骗了他,骗他她是谢六,骗了他的真情才叫他晓得,她原本是他早定的兄嫂。那个大雨瓢泼的夜里,他没有来。她一直以为,是他弃了她了,是他不要她这个累赘了。始乱之,终弃之,过往的海誓山盟从那以后都成了笑话,她为求生不得不苟活,在这苟活的路上,她恨他入骨,时不时往他后背捅刀子,她恨得理所应当,她把恨当做了救赎。
却直到前岁,娄后在临死前戳破了一切,她循着蛛丝马迹去查,才觉痛彻心扉。她甚至会想,那个雨夜,若她不顾生死,就是死死等在那儿,是否他就会来?
遂如今再看着这玉簪,她心中的恨淡了许多,唯剩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他似是一直在家中就不得关爱,当年他便曾道,“我出身不低,却是家中最穷的那个。”说着他也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又抚抚她的发道:“但养我的阿六是足够的。”再后头她生辰时,他便送了她这玉簪。她总记得他将玉簪递给她时,耳根微红的模样。他闷了半晌才对她道:“枝头的杏花虽败了,却我刻了朵在这簪上,算是赠你四季常青。”彼时,他是被家族无视的儿郎,却也因此,是真真自在逍遥的佳公子。用上好的玉,亲手雕下她最爱的花,他偷瞧她时耳稍会微微的红,眸中清澈,像涌动着星河。他道,来年杏花开时,要娶她为妻。
只可惜,逍遥的日子太短了,随着太子的身世被暴露在娄后面前,万般苦痛都到了眼前来。人人有恨,人人受累,便是如今自梦中去看,亦觉心寒。然而,这所有的善与恶,所有的对与错,所有的被揭开的或是被隐瞒的秘密,都非是空穴来风。这金丝笼里的雪崩了,他们便是这崩落的雪花。而雪崩时,未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他们,都不无辜。
她弯下身,捡起那玉簪,双目发涩,嘴角含笑,不知是讽是痴,或是实在无人诉说,她扭头看向了公子裎,忽然朝他道:“人生百年,浮生一瞬。当年我曾以为,杏花开时,我就会嫁给你兄长了。”
公子裎闻言一愣,扭头看她,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口中所言之兄长是先太子洛鹤,他挑了挑眉,面上浮起一丝意味深长地嗤笑,哼嘲道:“庶母您可莫多想了!平安与先太子可是落地的鸳鸯谁也拆不散!你这话若叫她听着了,可不得自讨苦吃?”
闻言,她亦是笑,撇撇嘴,状似无意地将玉簪揣入袖中,只觉着,这众人皆醉吾独醒的滋味真是畅快,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在她看来,符翎的字迹只学得他七分像而已。却到了周王眼中,这七分像便落了个十成十,所有的子虚乌有都成了铁证,她就立在周王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他做困兽之斗,看着他辩白自个从未有过不臣之心。
男儿有泪不轻弹,却那一刻,他泪如雨下,委屈悲愤,失望伤怀在他眸中涌动如潮。却这泪,这目光,在周王的眼中,却都是怨怼,都是他不孝不悌的辅证。遂她眼见着周王怒斥他道:“孽子!你的存在便是谋逆!”
这一句话,也好似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眼见着他颓然跌坐在地,垂下了头去。他发顶精致的白玉冠随之掉落,散发凌乱,目如枯槁,他凄凉地抬起眼来,眸中泪水满盈,却是低低地笑出声了来,他的笑声落拓,朝周王一拜,声音清寒中带了哑意,已是释然道:“父要儿死,儿不得不死,儿臣领死!”
周王果然要将他赐死,鸠酒亦毫不意外地落入了她的手中。
彼时,她亲自执酒上前,垂眸看他。他亦抬起眼来,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浅弯眉眼,朝她一笑,全非是往日里对她冷若冰山的模样。少顷,他扭过了头去,看向宫城的高墙,夜深了,熊熊的烛燎照亮着高高的城墙,他的神色有些凝重,也有些轻松,须臾,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十足平静地朝她道:“爱恨入土,方得安详。多谢你,送我这一程。”
秋风寒凉,月色凄清,他的话轻轻飘入她耳中,打破横亘在她与他之间多年的屏障。她发自肺腑地笑出了声来,萦绕在她心头的多年的郁气都好似散尽了。她忽的真真切切的看见了自个的心,不是一时的心慈手软,不是一时的鬼迷心窍,她是真真不愿他死,哪怕以自个做代价。
看着他眉也不皱地将她手中的鸠酒饮尽,她亦释然了,她无比庆幸她把自个最后的退路让给了他,她想,这或许是她今生做过的最对的事儿。
鸠酒早被她换下了,她亲手将蕴之给她的定魂丹碾碎混进了酒水之中。她看着他徐徐倒下,倒在她的脚边,未有悲伤,唯有愉悦。她忽的就觉着,自个也好似跟着他一道渡过了宿命的河。
后头,她将他的尸身交给了禁军统领肖念。前岁,随着父亲的死,谢家在宫中的势力已被公子詹夺的夺灭的灭,剩的不太多了。却肖念因是蕴之留给她的退路,一直被隐在暗处,无人知晓。遂她随手召了肖念来,符翎与公子裎都未做它想,他们只道,要将他扔去乱葬岗喂狗。闻言,她勾了勾唇,看着巍峨的宫墙只觉着好笑,她想,来日被扔去乱葬岗的也不知会是谁?却唯有的她的笙郎,会安然无事。
果然,宫中终是血流成了河,前见弟杀兄,后见子杀父,哭嚎声响彻耳畔,看着众人噤若寒蝉的模样,她就稳稳坐在广韵殿中,放走周天骄后,教人绑了尚自诧异的符翎。
在符翎无休止的唾骂声中,她自斟自饮,自笑自乐,听她道她若再不放她,她的孩儿便会死。她更是轻松,只道:“那个孽子,早该死了!”
谁也不知她想到了甚么,悟到了甚么,她自个也有些糊涂了。她只知,她似是回到了当年的那个夜里,她在等他来,她在等着一个结果。而这一次,她断尽了所有的退路,她再也不会逃了。
终于,他来了。
殿内燃着明亮的灯火,外头的霞光渐渐升起,她穿着最繁复华丽的宫装,看着他推门而入,周身的贵气浑然天成,清隽的眉目间透着杀伐后的狠厉之气。那狠厉之气明是叫人心瘆,她却扬起了一抹笑。美目流盼之际,她轻轻按动了鸳鸯壶中的机关,给自个斟了一杯毒酒。酒汁入肺腑,她仍在笑,逸兴遄飞,华光动人。
不待他开口,她已泪流满面,直到身体被他熟悉的温暖的怀抱包裹住,她才反应过来,自个已是呕出了一口血。她颤抖着抚上他的脸,想笑,却仍止不住泪,嗓子干的厉害,她望着他,再没有怨,再没有恨,不知是悲哀还是庆幸,她撑着气力道:“我一直以为,我恨透了你,可到头来,我最放不下的便是你。我这一生,处处被人逼迫,已是逃无可逃。然这漫漫长路,总要有人往前走。周裎也好,周詹也罢,都只会败了这天下。如今已到了拨乱反正的时刻,这天下,唯有你,你能撑起!这是我的夙愿,是你母亲的夙愿,是先太子的夙愿,也是兕子的夙愿,你就往前走罢,莫要回头。至于我,我早就该死在那个雨夜里的。死在今日,我不悔。我这一生,能为我自个活,能为你再活一刻,值了。只是,若有来世,你我莫再相见……”说着,她自袖中取出那只玉簪塞进他的手心,最后道了声:“笙郎,愿你四季常青……”
心口如火烧一般,她的视线亦变得模糊,他炙热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脸上,混沌之间,她好似又回到了他们决定私奔的那一刻,她记得,彼时她对他道:“笙郎不必忧心,即使离开了故国,你还有阿六,阿六为你唱周国的歌,跳周国的舞。”
如今,她再也无法为他高歌,无法为他而舞了。但还好,她死在了他的怀里,她终于听见他又在喊她,阿六……
她若,真是谢六就好了……
—————————————————————————
上一章,我写的很痛苦,这一章,是释然,为她释然。
第190章 浮生若梦
人始于生, 而卒于死。
周王身衰方倒, 公子裎便起了夺位之心, 蠢蠢欲动,阴谋作乱, 率兵囚周王于寝殿, 屠杀诸公子于宫帷。一时间, 宫中短兵相接,可谓流血成河,僵尸数万。
是夜, 邺城戒严, 城中百姓人人自危,只见宫城之中星火燎燃,厮杀声不断。
待天将明时,一切喧杂方才止歇。却不下半刻, 宫中便传出阵阵钟响,整整二十七声,是为国君驾崩,大丧之音。这大丧之音一夕之间便传遍整个邺城,紧接着, 城中寺庙皆举丧钟, 悠扬钟声声声不绝, 叫人悚然色变,皆知周王已是驾崩。再想那厮杀之声,城中众人也是凛然, 知那往日的金碧辉煌,如今怕已成了丧头池。
如此,除却不知事的孩童,城中百姓皆醒,却无有谁敢再有大动静,众人敛眉噤声,忙是翻出家中素衣换上,又想方设法,在门前支起白灯。更有方才办过喜事的人家,忙是慌慌张张收起喜布,撕下喜贴,再不敢现半分喜色,皆是满面哀戚,唯恐徒招无妄之灾。
比之布衣百姓,城中百官更是惶惶,然因此情此况,皆是不敢近宫城半步。众人左右为难,后头,还是琅琊王府门前王笺起了个头,领着家中老小出了府门,均是身服素缟伏跪门前,举家哀哭,以示致丧。这一妙计可谓毫无疏漏,一来暂且避开了浑水,二来也免于沾染不忠不孝之名。
如此,城中百官皆是效仿,只是众人神色相交之时,不安之情更甚许多,他们实不知,过了今夜,这周国的王座之上到底换了哪位主子来坐?若他比之先帝更为荒唐,这周国的气数,怕也是要到头了。
按理而言,先王驾崩,子女亲属当在棺前哭灵。然此刻,宫中大乱初歇,这本该伏跪周王身前哀哀哭灵的周家唯剩的三个小辈,却在广韵殿中,如是对峙公堂一般相对而立。
彼时,公子沐笙坐在上首,向来温和俊雅的他,经历这总总苦痛,面上唯剩肃杀。他静静地睨着跪在殿中嘴角含笑,面呈讥讽之色的符翎,目光清冷,隐含沉痛。
如今,宫中乱局已被他肃清,却嘈杂之后,一切都寂静得可怕,特别是面对符翎,见着她面上一如既往的骄慢横劲,仍无悔过的趾高气扬,他实是心中复杂,一时也不知该言说些甚么。
便就在这静默之中,一直倚在门边,始终不肯迈进殿来的周如水动了动,她秋水般的明眸微扬,只瞧了眼符翎,目光便滑过公子沐笙,落在了立在他身后,隐在暗处一身素缟的李氏身上。
有些事儿,明知揭开了是在疮疤上撒盐,但如今已知了一二,她便只想打破砂锅问到底。遂她微蹙着眉尖盯着李氏,淡淡问道:“嬷嬷,母亲若真容不下大兄,凭着她当年的能耐,叫他丢了太子位也非是难事。却为何偏要将他赶尽杀绝,生生不留他活路?难不成,往日的情分,往日那些慈母心意,真到了这高位面前,便都不值一提了么?”虎毒尚且不食子,便是大兄非为母后所出。然这么些年来,她亲自抚育,真要杀他,也是实在无情。遂周如水想不明白,愈是去想,更愈是悲从中来。
她这话,叫嚼着冷笑的符翎都是一动,唯有公子沐笙神色无波,他垂下眸去望住空空如也的几案,抬手,轻轻抚了抚衣袖。
见了他这默认的动作,李氏才自暗中走出,她抬眼望住周如水,望着她那清澈娇美的眼眸,不由便想起了年少时的娄后。这般一想,心中直是犯酸,不免又潸然泪下,这泪悲愤交加,衬得她的面色难看至极,她直是哭道:“主子待太子之心女君难道不知么?吾周自古便未有王后亲自哺育孩儿的,偏生太子食主子乳水成人,实是破了旧历!这般偏宠,便是您与二殿下都从未曾有过,如何不是爱之倚之?”
说着,李氏心中一恸,不禁勾起了一丝讽笑,目光含霜,继续说道:“然君上欺人太甚!他幸了秋棠那贱人也就罢了!容那贱人避走怀胎也就罢了!将主子的亲生子换了也就罢了!若只是如此,主子怕也下不去狠手!却他竟算计了主子,叫主子见着了秋氏与小公子的尸身。彼时,主子年少,只想着往日情爱全如粪土,主仆之情更成了背信,她心中本就愤恨至极,再听得一番怂恿之词,更是怒火中烧,果然中计,命人将那一双母子都剁成了肉糜!”
言至此,李氏的目光变得悲戚,她泪眼朦胧地看住周如水,神色破碎,满面风霜之态,她慢慢问她道:“女君,主子认贼作子,对旁人的孩儿千疼百宠。却她自个的孩儿,早在二十几年前,便被她亲命剁成了肉糜!这事儿若是一辈子蒙在鼓中也就罢了,但但凡知晓哪还有一日的安生?她都恨不得杀了自个千刀万剐了!如何还愿再见君上洋洋得意?再见太子生龙活虎?这事儿揭开之后,主子日日心苦好比凌迟,此恨绵绵,才会容不下太子!才会杀他泄愤!但这般,主子又真能泄愤了么?奴瞧着却并非如此,太子一死,主子的主心骨也丢了,若不是为了保全女君与二殿下,主子何至于避走出宫?何至于被一杯鸠酒送入黄泉?堂堂一国王后,走得如此的不体面!”
李氏的话,句句含泪,更有怪罪周如水不体谅母亲,又或是引她体谅母亲之意。
周如水抚了抚闷痛胸,未给她甚么多余的表情,强自咽下喉中的血腥气,才淡淡地道:“我并未有怪怼母后之心,不过求个明白。”
说着,她便慢慢步入殿中,居高临下地看住了有些怔忪的符翎,唇角一勾,冷冷问道:“那阿姐呢?你伙同周裎,犯上作乱,滥杀同族,只是为替大兄复仇么?更你当周裎那背信弃义沽名钓誉之徒,若是成事,真能容得下你么?”说着,她忽的又是一嗤,眸光暗沉,瞥了公子沐笙一眼,含着讽笑,慢慢低嘲道:“非也,我那可怜的大兄,早便被剁成了肉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