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先君奢败,将内囊都掏尽了。眼看开春便又有硬仗要打,他缺的便是银子,若不如此生财,只能从民脂民膏上刮弄了。然他向来爱民,往日砍伐百姓树木以供军用,都会留下绢布偿还。如今,又怎会轻伤民利?自他上位,这些个老朽,早该有自知才是。便如旭棻,早先便捐出大半私财,如今更是以战战兢兢之姿为新君马首是瞻,一众儿女家眷不仍是安稳无虞么?”
王玉溪虽身在山林之中,对外头的消息却半点也不闭塞,这话里话外藏着的意思,也是惊人。南宫祁闻之挑眉,便就似笑非笑试探问道:“三郎也以为,开春便有硬仗要打?”
王玉溪不动声色,慢慢道:“周人自是盼着魏国长乱,愈是乱,愈然顾不上血海深仇。然,事事常与愿违。有盼着魏好不了的,便有盼着它早些好的,待得冰雪消融,该来的总都会来。”
“该来的总都会来?”这一句话,忽的就戳中了南宫祁心中的痛楚,日间的那一番话,真真假假含混其中,如今夜深人静,再未有了旁人在侧,他幽幽一叹,望着王玉溪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忽就转了话头,自嘲般地说道:“你当明白,我中了那郑氏的诡计,初时是因那一曲悲歌,再往后,却并非因此了。”
“自然。”王玉溪颔首,淡淡一笑,抬眼看他,笑得慵懒脱尘,抬了抬嘴角道:“你南宫氏耳目遍天下,如此却还被砸落了白牙,确实蹊跷。”
“也未有甚么好蹊跷的,是人便有软肋,便有不设防。我不防那郑氏,全因她垂眸笑时,像极了婉娘。”
“婉七妹?”听及婉娘之名,王玉溪终于了然,睨他一眼,心中通透,古井无波的目光望着南宫祁,可惜道:“婉七妹过世也有两年之久了罢,想来她若仍在,你便是夺,也该将她夺回府中了。”
“然也。”闻言,南宫祁露出了颓唐之色,苦笑一声,幽幽一晒:“可如今我那妻位留着又有何用?当初她愿嫁,我却不娶。我原以为,我与她青梅竹马,来日方长,便是晚些成亲也是妥的,我尚自年少,怎甘早早困于女子裙下?却哪想,她压根等不起!她转头便嫁给方四郎!不过三月,便郁郁而终!彼时我气尚未消,待再回头,便已追不回,悔不起了。便是到如今,这苦痛,这伤怀都隐在心中无可名状!无可执著!唯剩日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
他今日真见了周如水,到底也有些投缘,不禁就起了柔软心肠,便更是发自内心的有些欣羡,如此再想起婉七妹,就实在是痛心疾首了。
彼时,山上雪茫茫,山下黑漆漆,不远处,老树的枝干虬劲地伸向黑蒙的夜空,南宫祁双目猩红,再谈起婉七妹也是心痛难当,往日有多纨绔,内里便有多痴情。
见他如此,王玉溪神色一动,清冷的声音如是冰凌,清俊如画的眉眼在月光下深邃至极,不由慢慢幽叹:“人世真情,常是恍然而止,忽然而休,全不为心所动。你已知了那尘世温热,再入这高峰绝顶,这刺骨荒凉,自是你心中软肋。”
他这话,叫南宫祁恍然抬眼,十足苦笑问他:“那溪又如何呢?可受得住这刺骨荒凉?”
“刺骨荒凉么?”冷风阵阵,拂动着王玉溪月白的衣裾,雪地上的脚印不多时便被飘雪覆平,南宫祁的声音不轻不重落在他耳中,仿佛钟鸣。
直是静了半晌,他才慢慢盯向鞋面上积聚的堆雪,缓缓闭上眼,极是平静,亦极是漠然地低低回道:“若还有命,才得谈受不受得起。非如此,全是枉然。”说着,他只手握成空拳,抵着色泽浅白的薄唇,微微咳嗽了两声,继续慢悠悠道:“魏公子绍曾在夏国做过三年质子,若无意外,过了这个冬,他便是魏国的主子了。”
“你是道,夏会助魏绍那孬货?”
王玉溪勾了勾唇,明澈高远的双目望向漆黑的夜空,淡淡道:“如今夏锦端得势,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彼时,冯樘中了迷香,睡意深沉。周如水醉得云里雾里,经王玉溪一哄,眨眼便入了梦乡。梦中也是高山流水,友人相会,十分的轻松欢畅,又有琴瑟和鸣。遂待得自香甜美梦中醒来,才惊知竟已是过了晌午。
遂她醒过神来,便支着手臂急急要撩开帐幔,哪想未探出脸去,王玉溪微微带凉的手臂便缠在了她的腰间,有些沉重,有些冰凉,搂得她不得动作。
她微微一愣,忙就回过脸去看他,脑中仍有些混沌,半晌,才诧异道:“夫君怎的也未醒?这便是咱们的待客之道么?实是羞煞人也!”
外头朗空白云,日头正盛。家中正有来客,他二人倒好,枕在榻上,全不顾来客了!
正这般想着,忽就闻外头传来一阵高朗长啸,这啸声绵迈悠远,隐带回声,显然啸者已是在山中了。更这长啸之声十分的熟悉,分明就是南宫祁在高啸道:“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
长啸声悠扬,周如水定定听在耳中,不觉心中咯噔,又有些怅然。再想大凡名士任自由,真是十足的不羁洒脱,也是一笑,回过神来摇了摇道:“倒是我着相了,本都非是寻常人,便就无需寻常礼。好客来之则相迎,便如夫君当日,兴尽则返,才是真自在。”
“确是这个理。”见她聪慧明透,王玉溪笑意温柔,这才松开她来,抬手掀开勾着的帐幔,径自下了榻去。自木桁上取了周如水的衣裳才又回返,拉着斜靠在枕上的周如水起身,半拥着她,一身风月,一面为她更衣,一面带着笑道:“今日无人叨唠,你我便可再将那祈天灯做成。趁着明月姣好,送它去天地驰骋。”
说这话时,他的嗓音低沉沙哑,轻轻刮在周如水的耳膜之中,有些痒,有些缠绵。周如水抬眼看他,只觉他似琼枝玉树,带着暖日明霞,照得她也生在光烂之中。心中不由软成一团,像只小兔一般忽的就钻入他宽敞坚实的怀中,搂着他的腰,小小软软一团腻在他身前,仰着脸,看着他眨眨眼道:“那我再许个愿罢!”
“怎又想着许愿了?”
“许是见了十一郎,见他为情所伤,又听他高啸,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心中一时,便有了不安稳。”
闻言,王玉溪挑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五指插入她发间轻轻抚弄,明知她不设防时,心思是极好猜的,仍是温柔问她道:“如此,夫人有何所求?”
“那可多了!”周如水娇娇一笑,搂着他,蹭在他胸口,可爱可怜,水似的招人疼。
王玉溪眸光一滞,深邃如海,一字一顿,慢慢道:“夫人可慢慢道来,为夫愿闻其详。”
“譬如,与夫君一道,春日里追云赏月,夏日里菏塘采莲,秋日里曲池荡千,冬日里寒夜寻梅。”
“春夏秋冬,年年岁岁,如此惬意安稳,夫人此愿,倒似是天下太平了。”
“天下太平?”闻言,周如水也是一晒,鬓边细细的绒毛如她娇糯的声线一般柔软,勾了勾唇,轻轻道:“有道是,花不可无蝶,山不可无泉,乔木不可无藤萝。往日里,我便觉着自个不过是株藤萝。这周氏天下便是乔木,而兄长,是这乔木的根。可如今我倒想开许多,这往后呐,你便是我的根,我就做你的藤萝。咱们就春夏秋冬,年年岁岁,这般相濡以沫下去,共待深情,共白头。”说着,她展臂勾住王玉溪透着凉的颈脖,红唇水润,亲了亲他近在咫尺的薄唇,认真道:“愿你我恩爱长久,愿末了是我先走。三郎,你我之间我便自私这一回。到时,待咱们都鹤发鸡皮了,便先苦了你送我一程,由着我躲过没了你后那孤苦无依的日子。可好?”
“说甚么糊话?这地大辽阔,便是无我,你也不至于孤苦无依。你是周室的女君,周室在一日,你便合该受千娇百宠。”
“甚么千娇百宠,我都看不入眼。人潮熙熙,兕子眸中却唯有三郎。遂,这世间喜怒哀乐便就都系在了三郎一人身上,若是没了你呐,这日子,真不敢想。”周如水摇了摇头,全是对往昔富贵的不屑。
“痴儿。”听她此言,王玉溪神色深沉,抬手抚过她的眼,话音明是清淡,却又隐含着沉重,对上周如水美艳白皙的面容,他轻轻地吻了吻她白皙饱满的额头,忽然就低道:“阿念莫要胡思乱想,你只需记着,吾绝不负你。”
言至此,他紧紧地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霸道地顶开了她的洁白的牙齿,与她唇齿相依,与她缠绵相交。他急切地融入她的柔软之中,好似忘了一切的谋思,一切的苦痛。好似后头的多事之春,永远都不会来。
他想,黑暗总会过去,来日朝阳升起时,哪一缕光不是刺透大地?总有一缕,总该有一缕,会照在他与她的身上。
第202章 浮生若梦
冯樘与南宫祁离去后, 山中生活照旧,只王玉溪染了风寒, 中途下过一次山。那大夫也是奇了,开了些草药全是沐浴所用, 竟就未开出一方入嘴的药来。但王玉溪对此不置可否, 全是应诺。如此, 知他也算久病成医, 周如水便未再多想,只全按着大夫的嘱托,日日为王玉溪备下药浴。
后头,开来的药包都用尽了, 王玉溪仍不见根治,一双手掌惯然的透着凉, 周如水便也真是急了,不顾他那风轻云淡的模样,径自飞鸽传书向宫中求医。
哪想开春前, 宫中的医官不但寻来了,跟来的还有位不速之客。
彼时, 春日渐近,灰喜鹊在枝头唧唧叫着,周如水坐在亭中, 任着王玉溪为她画眉。二人感情极好,自隐居山林起,青黛便几乎归于王玉溪手中, 他画工也了得,淡淡一笔,便如远山。
偏就这厢,不远处传来阵阵脚步声。近了,便听一女郎格格一笑,不请自来,慢悠悠道:“久日不见,却不想,泠冽如三郎亦会为妇画眉!”这声色,十足的熟谂,也十足的侵略。
然,王玉溪恍若未闻,如是老僧入定,只顾着将手中的青黛放回几上。
见此,周如水反起了好奇之心,挑了挑眉,抬眸朝外看去。这一瞧,首当其冲便闻着股浓稠香味,一时之间,她也说不清这是何种香,只知其中一味定是牡丹。再抬眼,便见一妆容精致的女郎披着绛紫斗篷疾步走近,入了亭中,抬手就将发上的兜帽解下,那模样,端的是盛妆艳服,丰肩软体。
就见那女郎眉目妖娆,冷艳至极地朝她一笑,直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瞬,先朝王玉溪福了福身,半真半假地道:“妾闻公子染疾,心中切切,便才顾不得礼数,跟着一道来了。”说着才又朝她看来,故作亲切道:“姐姐突兀见我,不见怪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