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刘铮冒冒失失地冲入魏营,他也是一头的雾水,实是有些措手不及。这次第,还真不知当杀不当杀了。他犹豫不决,也并不信他,怕是其中有诈,便先将刘铮关押了下去。后头一经查探,竟道一切是真,又道刘铮才高八斗,这次来投诚,也是铁了心为之。若魏国能容他下来,他愿献出鹏城的城防图,以示衷心之意。
闻之,魏绍也是欣喜若狂,他深知若是城防图在手,鹏城便可尽入手中。遂就真留了刘铮性命,给他一间营帐,叫他亲手绘制鹏城城防。
随之,刘铮叛国的消息也传遍了周国。百年来,周国就从未出过叛臣的,他闹这么一出,真真是扬名了四海。
就连小小的凤尹县中,也因着这个消息换了话风,县民们再不议论宝库,转而便议论起了刘铮,道他一路起起落落,跌跌幅幅,也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柳凤寒得了消息也是震惊,转头便回了凤记商行,去寻周如水,也是一脸不可思议地道:“这刘铮可真是有意思,本是低门庶子,此生都当碌碌无为才是。然察举制叫他出人头地,一举入了邺都,虽混的不似两位同袍,但若安分守己,也算是比之旁的小门庶子好上许多了。”说着,睨了漫不经心独自下着棋的周如水一眼,继续说道:“后头他娶了娄氏的贵女,也真可算是光耀门楣,如此仍不罢休。竟就铤而走险狡诈得胜,坑杀了魏国两位公子。更现下,君上不过夺了他暂管的兵权,竟就杀妻叛国,投奔了魏国,魏公子绍竟还容得下他,也是十分的有意思。”
周如水原本听的漫不经心,还想着柳凤寒怎么就忽的与她提起了刘铮,如今再听明白也是吃了一惊,挑着眉头看他,问道:“甚么杀妻叛国?”
“君上罢了他在鹏城的兵权,他一怒之下杀了娄九,提着娄九的人头冲出城门,投奔了魏人。”
他这话说完,正要揶揄几句。就见院外忽的就冲进一小厮,这小厮跌跌撞撞冲门门来,全是垂眸不敢多看周如水半点,只对着柳凤寒哈着腰,慌慌张张道:“当家的,不得了了!那刘铮趁着魏公子绍不备,害了他的性命!魏军陡然失了君主,皆是仓皇而退,退军之时,正巧就在斜刺里遇上了咱们往魏国去的商队,几车货物,全给劫了!”
这话音一落,不光柳凤寒愕然问道:“甚么?”
周如水也是惊住了,猛的站起身来望住那小厮,啧啧低语,不可思议道:“他非是真降,而是以身擒王?他竟以一人之力坑杀了魏国三位公子?他以为如今他还能回头么?他图甚么?”
一旁,柳凤寒的脸色也是冷极,想着被魏军劫走的货物,他心中沉着一口闷气,这时刻再谈及刘铮再未有玩笑的语气,直是咬牙切齿道:“敌军阵中杀其主将,他怕是早已身首异处了!”说着就睇向那赶来报信的小厮,眼神比起往日里凶狠了许多。
那小厮见了也是咽了咽口水,忙是回道:“听闻,那刘铮根本来不及逃出魏营,他就在魏公子绍的尸身前等着魏兵来捉。待得魏军反应过来,魏公子绍的尸体都凉了。却刘铮被捕时不但不惧,反是显出大义凌然之态,直是对着魏公子绍的尸身三拜,他道自个为了贪图功名,杀妻叛国,是为不仁。屡次三番使用阴谋诡计,接连诛杀魏国三公子,是为不勇。他道古今将相不过荒冢一堆草没了,他愿万劫不复以守鹏城,不加魏贼近周土半步。话至此处,便自尽了。”
闻言,柳凤寒更是气急败坏,斥道:“这么说来,他还当自个是个奸雄了?他晓得自个是再无力攀缘了,便就破罐子破摔求来个身后名。可他求自个的身后名也就罢了,小爷与他无冤无仇,偏就狠受损失算甚么意思?”
他这头气急败坏,周如水的面色也是冷若冰霜,她叹了口气道:“他是求得身后名了,然,魏绍没了还会有无数个魏国公子揭竿而起,他这不过是雪上加霜的缓兵之计,实是愚不可及!”说着也是有些神色萎靡,望了眼柳凤寒道:“如此,你这酒窖我是真喝不空了。”
柳凤寒听了周如水这话,这次是真笑不出来了,睨她一眼,心中明透,恨恨道:“我与你一同去鹏城,指不定还能寻回些甚么。”
第210章 机关参透
前岁刘铮叛逃之时, 鹏城上下无不惊愕十分。鹏城百姓往日有多信服于他,彼时便有多憎恶他。至于刘铮暂居的府宅门前, 也是粪便满地,骂声不止。便是刘府中的仆从也不能幸免, 多有被揪出去示众挨打的。如此, 不下几日的功夫, 刘府便空了, 府中的仆从跑的跑,逃的逃,唯独剩下他那姬妾郑氏一人,封紧了门窗将自个锁在屋内, 如是老生坐定一般,就等着外头的消息。
要想刘铮平日对娄九直是恨极, 往日里,他夫妻二人之间也多是惺惺作态,暗潮汹涌。遂后头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娄九顷刻便要四散逃离,刘铮也不愿放过她, 头一个就拉了娄九垫背。
而郑氏不同,郑氏是刘铮苦苦求回府中的,遂他临行之时, 并未伤她分毫,只一脸的颓丧倔强,咬了咬牙对她道:“吾与你不同, 自小身无长物,又常堕在污泥,想来到此结果,也是美好时日难再。然,吾志在万世功业,名扬天下。遂宁鸣而生,不默而死。此将远行以身换一泼天功名,待吾死后,便将留你一生富贵,你,好自为之。”
便因得了刘铮这话,见着刘铮手中娄九血淋淋的人头,郑氏也半点不惧,反是朝他一礼,恭恭敬敬,诚心说道:“世人不知郎君乃丈夫,妾却知郎君高才傲骨,并深以为傲。”如此一言,直是叫刘铮双目赤红,真真对她动了情。遂离别之时,终在男女之情上现出了几分难舍难离,也确实保住了郑氏的性命。
他这一走,郑氏那提心吊胆才终于放下。后头,始知刘铮叛国,满城皆惊,郑氏却半点也不惊讶,反是发自心底的松了口气。她比谁都先明白过来,刘铮这叛国怕是假叛。更她心中跃跃欲试,只等着刘铮如他所言不默而死,给她这未亡人挣下个锦绣前程。
遂,日日听着外头恶毒的咒骂之声,惊慌逃窜之声,眼见着刘府都跑空了,郑氏也不走,她就如是个缩头乌龟一般闷坐在家中,她就等呐等,等着刘铮的死讯,等着他这个自私至极也凉薄至极的儿郎,到死却送给她一把青云梯。也是了,他身无至亲,也无可靠之人,到死,自然叫她捡了便宜。
果然,她终于等到了这一日,先是满城的欢呼雀跃之声,紧接着,她便听见墙外头在喊,“撤了!撤了!魏军竟是撤兵了!”再后头,宅子外头的咒骂声也渐渐止了,随之,府中迎来了久违的寂静。再随之,府门前又传来了一阵脚步之声,大门被嘎吱推开,那脚步声极其整肃,并不似寻常的百姓人家。
为此,郑氏终于动了动,听着脚步声愈来愈近,她才自窗缝之中往外瞧去。这一瞧,便见一中年郎君,面阔四方,身着官服,领着一队衙役急急走来,到了门前,也是踌躇了一会,先是一拜,才再扣响门来,朝门内说道:“夫人勿惧,在下乃鹏南宋几,今受命督军鹏城,现特来接夫人出府,请夫人开门!”
原丘县县尹,宋几?
闻之,郑氏眉头一动,扭头看向屋内的佛龛,抿紧的嘴唇慢慢便松开了,须臾,面纱下的脸上更是勾起了一抹颇为怪异志得意满的诡笑,转而,她却又变了脸色,满面柔弱,朝门外惊道:“宋大人?久闻大人盛名,却不知今日一见,竟是如此境地。”说着,她直是站起身来,走近门前,就隔着门扉,对着外头苦苦泣道:“宋大人何需关照吾这卑微妇人?郎君本未娶吾入门,吾名曰为妾,实则不过一婢女罢了。如今,府中四散,吾萎顿不出,一是郎君有嘱,不得以死。二是因鹏城势微,吾一小女子,无处可逃,无处可去,只得诚心求佛,求天佑吾周,佑吾鹏城。”
她这一言,条理清晰,十分的在礼。宋几挑眉,在听她道“郎君有嘱,不得以死。”直是变了神色,下意识就上前一步,急切问门内道:“敢问夫人,刘兄临去时有何嘱托?”
“刘兄?”门内,郑氏似乎一愣,须臾,声音轻轻,低低试探道:“郎君叛国,罪不可恕,大人怎的还与他称兄道弟?”
闻言,宋几几乎失笑,须臾又是一叹,十足的惋惜感慨道:“哎,夫人久居家中,自然不知现下实情。前岁,刘兄智勇退敌,吾与他宴上相见,便如故人。只如今魏贼再犯,势态汹汹,这番本是难敌,刘兄却又做叛国之事,遗罪万年,吾才心生冷意,近来,对府中之事不闻不问。可哪想刘兄这降贼是假,杀贼才是真!莫不是刘兄杀了魏绍,今日魏军怎会轻退?说到底,是咱们错怪了刘兄啊!遂也委屈了夫人了。”
宋几这话是十足的情真意切,他身后的兵卒听了,也是心有戚戚。悔过的悔过,却也是实愧则有余,而悔又无益。遂再对着房门,对着这门内刘铮留下的唯一家眷,那是有多么的恭敬,就多么的恭敬。
“郎君杀了魏绍?”几乎是宋几话音一落,郑氏就猛的推开了门来,她跌跌撞撞现在人前,因是惊恐,整个人都剧烈的颤抖了起来,随着她的动作,她面上的面纱也掉落在地,轻悠悠落在地上,现出了她那梨花带雨,精致美艳的面庞。
美人尤带泪,如是荷叶浮露珠。更边陲之地,哪儿会有这般水做的美人啊?宋几家中养了不少的舞姬,却真无有一个是超过眼前这妇人的。遂他直是瞧着愣了神,下意识地便猛的咽了咽口水,须臾,忙是上前搀扶住郑氏,盯着她道:“刘兄不愧为今上门生,往日不知,他竟是英雄豪杰,已是舍生忘死,杀了魏绍,自刎了!”
“自刎?”闻之,郑氏几乎尖叫出声,她凄凄看向宋几,哀哀怜怜,似是因深受打击,也完全未察觉到宋几正半搂着她的身子,只昏昏欲倒,伤怀哭道:“怪不得他竟嘱我一妇人替他守好这鹏城!原来,他竟是以命在守!”说完,直是喘不过气来,竟就直直倒在了宋几的怀中。
另一头,几乎是得知了消息,柳凤寒与周如水便急着往鹏城赶了。这一路上,柳凤寒的面色都很是不好,往日里嬉笑怒骂,总是会想着怪主意逗周如水。却到了如今,全是沉下了性子。偶尔看他,不是闭目养神,便是盯着某处抿唇不动。再有时,就是独坐在高处,叼着根草叶,抬起食指搓着鼻尖,动作间十足的随意轻佻,眉宇神色间却是沉重至极。也不知到底在想些甚么,又到底是遇着了怎样头痛的难事。
见他如此,周如水也猜着他被魏军仓皇夺走的怕不是一般的货物,这么一想,便就对他十足的担忧。这日,便趁着在驿站整顿,再见着四下无人,就走近他,十分直白地低问他道:“我听闻,你们徽歙人远贾他乡,求食于四方,最看重的便是信守承诺。如今这批货物丢失可是棘手?是会误了期限?还是十足的贵重?我看你这几日十分的神色不宁,几日之间,倒似是老了几岁似的。”
彼时,山间的清风刮的草地上的嫩苗摇摆飘荡,周如水的声音十分的清脆,却又含着真真的关切之情。
柳凤寒因着她的话自思绪中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看向周如水,对上她春水一般一清到底的眼睛,撇了撇嘴,终于一笑,含含糊糊道:“ 凡事多为生活所迫,我如今愁绪在怀,只全因命运驱使罢了。”说这话时,他的神色十分的冷淡,似是看透了,又似是看不透。
见此,周如水挑挑眉,暗暗忖道,这柳凤寒怕是真真遇着了为难了。
这么一想,没来由地,她便抬指轻轻戳了戳他眉间的红痣,勾着蠢,好心嗔他道:“做甚么蹙眉?忒的难看。”说着,便就在柳枝飘摇之中,朝他扬唇一笑,毫不吝啬地继续说道:“我不是喝了你的酒么?那便以这回的货价还你的酒钱如何?如此我可扔了些阿堵物,你也可解千愁,实是一举两得,你我共庆。”
她说的随意,话中却全是认真,未有半分的为难。
闻言,柳凤寒挑眉看她,俊美的脸庞甚至有一瞬的僵住。须臾,他摇了摇头,沙哑着嗓门说道:“当日我要做你的面首,你可是拒了。如今这烂摊子,便由不得你替我来收了。更何况,你不是不愿回琅琊王家,也不愿回宫么?如此,为了我回去又算甚么?难不成我一小友有难,你便可不惜更改初衷?”~
他这话是真真落在了点上,周如水的俸禄不低,往日里她也不是骄奢之人,真要财宝金银,她的府库之中全不会少。难的便是,她躲了这么些时日,若真要去取金银,难不得就要回琅琊王府或是回宫,却这一切,全是她近来最最排斥的。
然,为了柳凤寒,她也确实甘愿。
只是不待她点头,柳凤寒便挥了挥手,仰头看天,不听她言,忽然,自顾自地感慨说道:“天下熙熙,豺狼遍地,饱暖人所共羡,何况富贵?我啊,自小穷怕了,才会被富贵迷了眼,才会陷入这万难之中。”
这话实在毫无缘由,周如水听着也是懵里懵懂,她清澈的目光在他心事沉沉的面上略略一瞟,也知,他这态度,怕是绝不会收下她的银子的。便只好另辟蹊径,寻思着问他:“那货物十有八九是追不回了,更那些个伙计若还有命,此刻也该返城才是。却我昨夜听你道仍要出城?是为何故?”
她就在他身侧这么问他,身姿婀娜,双眸如水,心思灵透,直是令人难言的美丽摄人。
柳凤寒不觉便盯着她出了会神,旋即,扔了手边一直捏着的嫩叶,嘴角向下一扯,冷哼道:“是去寻信,货丢了也罢,人亡了也罢,信总会留的。我总得弄清这货到底是被谁给夺了。不然,这日日都会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