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里,谢氏家族是真的走到了极顶啊。虽然皇上还没有封赏,但那也会是很快的事。这赫赫的战功,再一次使所有的高门都相形见绌。
一向风光无比的琅邪王氏,在谢安的这个时代,也显得那么淡然无光。萧华荣先生在讲述琅邪王氏盛衰的《簪缨世家》一书中,不无赞叹地描述了这一段时间:“谢安终于走出了东山,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成为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在他那灿烂光环的笼盖下,王氏子弟纵使有进取者,有位高者,也都显得黯然失色。”……于是,历来在政治风浪间左右逢源,长盛不衰的琅邪王氏,在这个时候,却出现了一个“逍遥时代”,出了一大批寄情山水,风流潇洒的子弟,王羲之,王胡之,王献之,王徽之等等,也终于孕育出了他们的“万古堂前燕”——千年不朽的王家书法。
现在,谢氏的“木秀于林”,已经是无法避免。各大家族表面对他继续称赞,但心里也多少有点儿不舒服。只不过他们没法儿说出来罢了。当初最危险的时候,你们谁也不愿去带兵打仗,结果人家去扛了,然后得胜了,你们倒还要说三道四?
不过,别人不管,这司马曜可是高兴坏了,国家保住啦,再怎么说,这个天下也首先是他的呀。他是一接到这捷报,就立刻下了一道诏书,让谢安以卫将军的身份,代他到金城去,迎接、犒劳凯旋的北府兵。也不知道这司马曜到底明白不明白,或者就是揣着明白装胡涂,偏要为难一下儿谢安。不过从后来的事儿来看,这位皇上还真未必有这样的智慧。反正这诏书是传下来啦,谢安避也避不得,推也推不开,只好奉诏前去。于是很快,建康的官员和百姓,就在金城,看到了一场谢氏家族的辉煌盛典。
这一方,谢安代表皇帝,主持仪式,迎接北府兵将帅。而这些将帅们呢,就是他的弟弟、他的侄子和儿子,并且还率领着他们家的“子弟兵”。
战旗随风飘扬,哪一面都大书着醒目的“谢”字,宫乐奏起来,一片欢腾,百姓们夹道迎接,满心喜悦,争着来看看我们一向风度翩翩的谢相,看看我们的冠军将军,看看给我们保卫了国家的“谢家军”。官员们一边儿淡淡瞧着,肯定是不会有人来拆台啦,但是心里,也个个都透着点儿凉意。
这一天,谢家上演了从来不曾有过,也将永远不会再有的辉煌。
在老百姓们的心里,他们只记住了这位谢相,这个谢家,或许真的快把皇上给忘了。再看我们这些官员们,瞧瞧吧,这哪里还是“共天下”呀,这根本就是“一手遮天”哪。这跟皇上有什么关系啊,我们这些人,又都算干什么吃的?再想想,当年那桓温,他为什么最后没篡成位,是因为时望不灵嘛。可再看咱们这位谢公,时望?他最不缺的可就是这个。唉,走着瞧吧,这天下没准儿会变成什么样儿呢……
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了这个“门阀政治”的特色:你与皇室“共天下”,无论皇室,还是别的士族,也都凑合着就接受了,国家就基本安定。但是,一旦你要跟皇室“争天下”,甚至你还没有“争”,但却让别人都觉得你可能要“争”了,那不管皇室,还是其他士族,可就都坐不踏实了。从王导到桓温,再到谢安,虽然他们在个人态度上,有想篡与不想篡之分,但只看那大局的发展,骨子里却是一回事儿啊。
难以想像,这时的谢安会是个什么心情。他战前已经预料到了这些,并且已经开始去牺牲自己的利益,来缓解将要爆发的矛盾,但是,这一切还是发生了。那么,我们将来的日子,也许都要不太好过了……
没有颁布的封赏
淝水之战,功高不赏。这是后来,我们断定,司马曜和谢氏家族之间产生裂痕的标志。
其实要说呢,司马曜肯定还是要论功行赏的,没准儿封号爵位啥的,早都想好了。但是,他是一边儿弄着这个事儿,一边儿心里老大的不乐意。真的不赏,首先说不过去,再一个他也不敢。可是赏了呢?赏了……司马曜这个难受啊,俺们司马家咋就这么倒霉呢?王导王敦欺负我们,桓温欺负我们,现在这谢安,还要欺负我们……我们可还有没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哪?
其实要说桓温欺负皇室,那是肯定的。当年王家欺负皇室,也有那么点儿意思。但是谢安,可从来没有欺负过他呀。只是,这个局势发展到这时,司马曜肯定是要这么想的。另外,不能否认的是,当年司马睿跑到江南来建东晋,他能当上这个皇帝,最主要的不是靠他,而是靠的人家琅邪王氏的风光。要说没有王导,就没有东晋这个王朝,也并不过分。所以才形成了这个“王与马,共天下”的奇怪格局。有回一位朋友说起,东晋净是“昏君”,咋一个“暴君”也没有?是啊,他想“暴”呢,他“暴”得起来吗?没有一个皇帝不想伸张王权的,但是,他没这个能力啊。士族太强大了,它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家族。这个当轴士族能不图谋你的天下,就是谢天谢地了。于是,东晋王室就一直这么战战兢兢地过着日子,不知道熬到哪天才是个头儿。
司马曜琢磨着该怎么给谢家封赏,越想心里头越悲凉。但无论如何,也得赏啊。不过后来,我们却看到,这个封赏并没有颁布下来。就好像淝水那一战打完了,就完了,大家都视而不见。这可是很不正常的事。这其中,最大的可能就是,司马曜的封赏,被谢安劝阻了。但问题是,无论谢安怎么不受,司马曜最终不赏,却是不应该的。这样就无疑在向所有的人表示,他和谢安之间可是有问题了。
于是,这淝水战功就先扔到一边儿去了,司马曜又觉得心里愧得慌,到了第二年的三月,无论如何也要给谢安进位太保,位列三公。谢安说啥也不要,司马曜就说啥也不干,反正这个“太保”在那时主要是代表极高的荣誉,他没给人家论功行赏,又怕人家心里记恨,谢安要了这个衔儿,他倒还踏实点儿。这事儿也拖了好几个月,直到谢安出镇广陵,亲自去指挥北伐,才终于拜下这个“太保”的职位。
第三章艰难中的功绩
形势既然是这样儿了,那皇室的这个“不乐意”,其实也没啥不可理解。但是,如果我们只从谢安这边儿看,那委曲可就大了。这个宰相当的,哪里对不住国家,对不住皇上了?该扶皇帝的时候扶皇帝,该扶桓冲的时候扶桓冲,该扶太原王氏的时候扶太原王氏,要说趁人之危,为自己家谋好处,他有的是机会,可啥时候动过这心思?谢家一步步地强大,那是靠出生入死换来的,不是处心积虑去谋得的。其实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所以不管司马曜还是其他士族,就算心里不舒服,也都羞羞答答,谁也说不出个正面的话来。
但是,就在这种环境中,谢安还是很快地做了两件大事,没有闹任何情绪。他是在心里认为,无论别人说了你什么,你如果因此就受影响的话,那就是你自己的不对了。那么就来瞧瞧这两桩大事:
第一:处置“三桓问题”
桓冲在淝水之战前,不是曾发牢骚说“谢安有庙堂雅量,但不谙军事,指派一帮孩子上战场,咱们就要亡国”之类的话吗,桓冲这话说得也是太轻率,静坐常思己过,闲谈休论人非,大敌当前,他就不该这么说。想想他犯错儿的时候,谢安啥时候指责过?其实这就叫自己堵自己的路。结果,淝水大捷的消息忽然就传来了,桓冲当时身体已经不太好,一听到这个战报,又听说被俘的朱序让谢玄给救回来了,心里这个惭愧,再想自己当初的气话,再想谢安拒绝他的3000兵,更加不是滋味儿,惭愧当中,一下儿病情加重,在淝水战后不到三个月,就离开了人世。
但在去世前,满心忧虑之中,桓冲并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什么话,却只给谢安写了一封书信。在这信里,他这样对谢安说:
妙灵、灵宝还小,亡兄(桓温)临终前把他们托付给我,我却没能等他们长大成人,让他们成就一番事业,这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恨啊。
桓冲这话,可是意味深长啊。这个“妙灵”,大名桓伟,是桓温的第四个儿子,桓玄的哥哥,“灵宝”就是桓玄。
这里,桓冲为什么不像桓温死的时候儿那样,向朝廷上书,推荐自己家的子弟,接过自家的势力呢?这是因为,现在桓家实在没有人啊。荆州这样重大的方镇,桓家这些“小儿辈”,虽然有几个也有些才干,但论起当荆州刺史,他们谁也够不上资格呀。他不是不想推荐,是实在没法儿说出口来。而且那边儿,谢玄有淝水高功,自己死后,由谢玄来领荆州,就是怎么看怎么合理的事。桓冲这个难受啊,如果这样,那桓家经营这么多年的势力,岂不就在自己手里给毁了吗?
他给谢安写这封信,只是想,谢安是个明白的人哪,虽然两族也有矛盾,但是大家一向还能团结起来,都以好的东西来对待对方,虽然送3000兵少点儿,但那也是心意,一点儿没拆台呀。桓冲只是希望,谢安能体会他心里这个难处,甚至还有点儿托付的味道,我死了,如果你能照顾照顾他们,让他们将来能有所作为,让我们桓家延续下去,我也就死而无憾了……桓冲这心思,谢安自然是很明白的。其实对荆州的处置,他心里也已经有了打算。
很快,随着桓冲的死,关于荆州刺史的继任,大家就都议论起来了。果然就像桓冲所料,一提这个,所有人的心里,就都一下子,想起了谢玄。无论是从个人能力,还是从战功声望,或者从为人的持重,等等这些,是再也想不起别人来了。这个挺微妙,虽然大家都知道,谢玄如果从徐州调任荆州刺史,谢家就基本是掌握了整个天下,跟当年桓温一模一样,而且,谢安在中枢的势力,远不是桓温能及……但是,该推举谢玄,这就是明摆着的事儿。你不推举他,却举荐个别人,那就是摆明要跟谢家作对,这个好像也不太好。于是,大家支支吾吾地商议,最后还是没啥可说,一致定了谢玄,给报上来了。
其实这时,谢安只须装聋作哑,啥也不说。你看这司马曜可得有多难办,很可能是磨叽好一阵儿,颤抖着拿起笔,痛苦地就给批了。那么,谢安到底是怎么做的呢?他根本没让这东西报上去,就在自己的手里,给一把按下了。他心里已经有了打算,这荆州刺史关系重大,也迟疑不得,于是,他很快就提出了这个人选,并对桓家的几个人,重新调整了一番,但在总体上,还是维护住了桓家本来的势力。
谢安以曾作过他的下属,有才德,他也一向比较了解的桓石民当了荆州刺史;然后把桓伊调到了江州;而把豫州,交给了桓家最有武略的孩子桓石虔。其实,桓石虔这个任命,他是考虑了一番的,因为北伐的下一步,他就准备兵取洛阳,收复旧都,这样桓石虔从豫州起兵,就能和下游的谢玄一起,两路齐举,进兵中原。
这个事儿,就是那段历史上著名的“处置三桓问题”。淝水之战的胜利,使南北矛盾一下子缓解了,上下游桓谢之间,就有出现问题的可能。由于谢安这一回的妥善处理,那么桓谢可能会爆发出来的矛盾,也再一次缓和了下来。同时,也为大规模北伐,创造了更好的条件。这里谢安牺牲家族利益以服从国家利益,也一直受到人们的称赞。《晋书》在这里评论说:谢安这种万事从长远打算,不让任何事物处于竞争状态的做法,这件事就是典型的例证啊。
不过说到这里,倒不免令人感叹,倒是可怜了我们谢玄将军哪,一生征战,屡建大功,结果怎么样,直到去世之后,他才被追赠为车骑将军,终于混成了二品官儿……不过好在,人家谢玄自己,是根本不在乎。他叔叔不让他去当荆州刺史,他一点儿没觉得委曲,好,那我就不当。他叔叔让他领兵去北伐,好,那我这就去。是一辈子任劳任怨,没一句牢骚和不满。至于什么,能当多大的官儿,能有多高的名位,似乎就从来没有进入到他的头脑之中……
第二:进军中原
其实,淝水之战后,东晋的反攻是很早就开始了。383年十一月淝水之战结束,东线和西线都开始了战略反攻。
东线:谢玄得胜后进驻寿阳,384年正月,他就派刘牢之向北攻克了谯城。
西线:桓冲二月死,但在去世前,他也立刻趁前秦兵败,派部将郭宝出兵新城,秦军已经无心恋战,很快,新城、魏兴、上庸三郡纷纷投降。
二月,桓冲去世,但西线这边儿的收复失地,可没有因此就停下了,四月,谢安派竟陵太守赵统进攻襄阳,一举收回了这个汉水上的重镇,从379年就失去的襄阳城,终于又回到了东晋手中。五月,谢安又命令梁州刺史杨亮领兵5万,进军巴蜀。
各地捷报频传,西线虽然桓冲去世,但事儿是一点儿没耽误。于是,淝水战后的大规模北伐,也跟着拉开了序幕。
不过,到这里,我们还得先来说个问题,这就是,历来南方北伐都要碰到的——粮运问题。可千万别小看了它,甚至我们整个历史上,从来都是“北”统一“南”,而不是“南”统一“北”,都跟这事儿有很大的关系呀。
在古代,南方像骡马之类的,是非常少的。东晋那时候,连司马曜谢安他们出行都是乘坐牛车,没事儿时,也从不骑马。南方跟北方打仗,主要的运粮手段,就是走水路,最厉害的兵种,也是水军。由于这个客观因素,历来的北伐战争,碰到的最大难题,就都是——怎么保持粮道的畅通。这也是为什么南方人北伐,绝大多数都选在夏秋时起兵的原因。只有在这个时候,水路运输才能跟得上啊。当年桓温北伐的效果为啥不理想,一方面,是他不愿意过多折损实力;另一方面,可就是粮运出了问题。特别是大败枋头那回,不听人家郗超的,结果到了冬天河旱水枯,粮草一下儿就跟不上了。另外,在我们这故事结束后的好多年,刘裕又出师北伐了,但他也不愿在北方多待,还是因为这个粮运,找不出什么好办法来解决。
那么这一回,东晋要进行大规模的北伐,并且还要有成效,不能今天打下两个城,明天就丢了,也同样是面临着这个难题啊。上游伐蜀,不受这个水运的限制,所以就能提早动手,但下游的大规模进军,就必须要等到“水涨船能行”的时候儿。
于是,公元384年的八月,谢安上奏司马曜,起兵北伐,收复中原。这时,水道已经畅通,出兵的时机是终于来临了。
谢安很快就做出部署,兵分三路,进取中原。首先,任命谢玄为前锋都督,作为第一路,从徐州广陵北上;然后,以桓石虔为第二路,从豫州起兵,这一路在战略上,受都督谢玄的节制;第三路,命令荆州刺史桓石民,派兵从襄阳出发,攻取已经空虚的洛阳。
桓家这两个“孩子”,本来担心,叔叔桓冲这一死,桓家这地盘儿就要丢了呢,没有想到,谢安居然就把他们俩都提拔成了刺史。于是心气也顺了,对谢安的命令也是言听计从。桓石民立即出兵,攻克鲁阳,很快又派遣河东太守高茂,一举拿下了洛阳。
这样一来,上游形势是一片大好,那么就再来看看下游这头儿:
在出兵之前,下游这边儿出了点小事,这豫州刺史桓石虔,“突遭母忧”,就是说,他母亲突然去世了。在当时来说,这可是十分重大的事儿,于是,桓石虔就必须辞职去给母亲守孝。那么,下游这个北伐大任,就一下儿又都落到谢玄的肩上来了。就来瞧瞧谢玄的进兵(公元384年):
(一)收复兖州:
八月,谢玄从广陵带北府兵北上。兵到下邳,准备夺回淮北的彭城。前秦的徐州刺史,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害怕就跑了。谢玄立刻渡过淮河,占领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