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虚个什么劲啊?大炮的事情先放在脑后,先四处瞅瞅吧。”丹尼捏着约纳的双肩推他走上甲板,往船舷边一丢,弯腰稽首行了个过度夸张的贵族甩手礼:“现在向您呈现无尽沙海的绝世风景,无法复制的独特画面,传说中的……算了,我不多说,你自己看。”
约纳已经在看了。他的眼睛睁得如此大,以至于几粒飞沙准确击中毫无防备的瞳孔,泪水溢出眼角,占星术士学徒却强忍着眼部的酸痛,不肯眨眨眼睛,因为那会暂时抹去眼前的震撼景象,——尽管只是一瞬间。
“您的痴呆是对沙漠人最好的褒奖。”丹尼很欠揍地鞠躬道。
汉娜站在船首,短短金发像火炬一样在晨光中闪亮,“来到南大陆的那一年,我刚记事没多久,同样是一个早晨,爸爸带着我和丹尼,肩并着肩站在‘喳喳’的背上,看着这样的风景,那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时刻。”她背对两个男人,声音悠悠地说,“那时爸爸还是我的爸爸,不是被称为‘疯人院院长’的沙盗之王,横行沙海的无情男人。”
“你记错了,妹妹,与我们一道看风景的是比杨卡大婶。”丹尼叹口气,“那时老爸已经开始四处流窜敲诈原住民的金币了。”
“我想是你记错了,哥哥。我四岁那一年,爸爸在七名水手的帮助下捕获了这条嗜沙虫,在喳喳的背上搭起简单的窝棚。那年九月份,我们来到这里,日子还很平静,一切都很美好。”汉娜转回身来,用灰绿色眼睛盯着哥哥。
“不不,”斯图尔特家的男丁摇晃手指,“九月份的时候老贝已经征服了‘竞速之星’号的东舷,开始着手建造船坞了,老爸那时候带着全副武装的水手们乘坐一条袖珍嗜沙虫四处探险,袭击了一个又一个原住民部落,带回金银财宝和珍贵的食物与水。那时陪伴我们生活在喳喳背上的,是比杨卡大婶和她的小跟班。”
“嗤嗤……”终结这场争论的,是大枪“瘸腿亨利的假肢”加压时发出的蒸汽喷发声,看丹尼慢慢低下头颅,闭上嘴巴,汉娜轻轻放松握在枪柄上的右手,点点头以示鼓励。
“好、好高!”约纳终于发出一句完整的慨叹。
“……是吧。”丹尼?斯图尔特弱弱地应和道。
在“巴克特里亚的疾风”航线的正前方,横亘着一座起伏延绵、无边无际的大山,赭黄色群山从天际线拔地而起,峥嵘雄奇的主峰冲入云霄,两侧怪石凸起,山势向两侧低垂,但直到约纳视线不可及的天边,山脉也未与地平线相接,就算山势最低的地方,目测也有远高于700码大沙瀑的恐怖高度。初升的朝阳给西南方向的群山镀上金红色的轮廓线,看起来愈加雄壮动人。
在无穷无尽的黄沙中出现这样一座大山,南大陆地貌之多变让占星术士学徒又一次感到由衷的惊叹。如此一座广袤的山,必定有个动人的名字,约纳抹抹眼睛,满怀期望地转向斯图尔特兄妹:“这座山叫什么名字?”
“山?”丹尼却奇怪地反问一句,仿佛没听懂他的问题,“什么山?”
“就是这座山啊?”约纳伸手指向前方,一边暗自思索自己的西大陆通用语表达方式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你说这……山?”丹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咣当咣当锤着甲板:“你说这是山,哈哈哈哈……我以为你能猜出来的,这座山叫做什么名字,哈哈哈……汉娜你瞧,多可爱的货物朋友,哈哈哈……”
约纳被笑得又羞又怒,把手中的席拉霏娜一顿,“笑什么?我问错了么?这明明是座山啊。”
汉娜扭头看着他,嘴角也挂着笑容,但她没有给占星术士学徒受伤的小心肝撒上一把盐,反而出言解释道:“那不是山。用哥哥常用的说法,你看到的,是无尽沙海所有嗜沙虫的伟大母亲,主神卢塔的半神之女,南大陆最伟大的造物之一,沙漠文明的永恒精神图腾。它在哪里,嗜沙虫的生命就在哪里,沙海人的家园就在哪里,整个沙漠的中心就在哪里。没错,你看到的就是……”
“等等等等。”丹尼噌地蹦起来,比划一个停止的动作:“你说的不够激动人心,应该用神秘的、自豪的、隆重推出的语气,制造足够的悬念,然后一下子揭露出来,这样才有戏剧效果!我来一遍,你学着点啊,咳咳。”他清清嗓子,“……整个沙漠的中心,就在哪里!……没错,你,看到的就是……”
“后虫?”
约纳呆呆地开口。
“……你这个不懂表演的混账外行!”丹尼扑哧一声泄了气,赌气蹲在一旁,不理他了。
其实这段描述就是出自于约纳猜测中应当存在、并且切实存在的《西大陆地理测算》姊妹篇:传说中的《南大陆地理测算》。斯图尔特兄妹口中的只言片语来自《南大陆地理测算》第二章“无尽沙海地理测算及生态研究”中关于嗜沙虫的章节,原文如此描述“后虫”这个词条:无尽沙海所有嗜沙虫的伟大母亲,主神卢塔的半神之女,南大陆最伟大的造物之一,沙漠文明的永恒精神图腾。后虫在哪里,嗜沙虫的生命就在哪里,沙海人的家园就在哪里,整个沙漠的中心就在哪里。
在无尽沙海原住民坦图哈人(西大陆南部科伦坡人人种分支,距今2万年前由西大陆迁移至南大陆沙漠地带定居,并形成以母系氏族、拜水、建造嗜沙虫移动建筑为特征的松散聚集部落形态。——《西方人种的形成》,j?j?托马斯,2250-2298。)的文化里,“后虫“的发音与“神”相同,尽管在与吐火罗帝国漫长交流过程中坦图哈人慢慢接受了对创世主和生育之神卢塔的信仰,但多数坚定的圣公会成员仍然认为他们是异教徒,因为坦图哈人对后虫的崇拜超过任何神灵。
2107年开始的“十年战争”中吐火罗帝队击溃了坦图哈人十四部落联军,接管了无尽沙海的东南疆域,而这场导致沙漠原住民彻底衰落的战争就是由信仰冲突导致的。坦图哈人试图在那摩扎行省建立8字巡游补给站,在圣公会教堂对面竖起丑陋的后虫雕像,这种猖狂行为触到了吐火罗帝国的逆鳞,正与圣公会处于蜜月期的黄金之城愤怒了,骆驼骑兵和雪亮的弯刀在佛国僧兵的帮助下远征无尽沙海,并取得最终胜利。——综上所述,尽管坦图哈人业已式微,但无论游客还是无尽沙海的新殖民者,都应对后虫抱有敬畏之心,禁止任何粗俗不敬的行为发生,例如:咒骂后虫;内心咒骂后虫;向后虫吐唾沫;吐痰;吐血;撒尿;脱衣服;露出生殖器官;露大腿;吐烟圈;搔首弄姿;开枪;投掷食物;投掷粪便;投掷……
第44章 沙漠之心(下)
现在这本《南大陆地理测算》正静静躺在三桅帆船的货舱里蒙尘,占星术士学徒当然还没有看到章节中不厌其烦列举两百三十三种不敬行为的壮举,但斯图尔特兄妹的提醒已足够让他明白,眼前这座令人惊叹的高山,就是传说中的后虫本体。
“后虫是不是真的是条‘虫’?如果是,它得大到什么程度啊……它还能动吗?”约纳喃喃地问。
“既然是一切嗜沙虫的母亲,那后虫当然是条虫,用用脑子好不好货物朋友?”丹尼嘟囔道,“它的移动速度也有接近2节,离近了你就能感觉到了。后虫一刻不停地在无尽沙海游荡,所有嗜沙虫的8字巡游路线也随之不断改变,它们可以通过某种人类搞不清楚的方式感应到后虫的方向。所幸后虫的游荡路线是一个比较小的天然8字,这样嗜沙虫的巡游路线相对比较固定。”
约纳忽然想起来以前聊过的内容,“对了,那会儿你不是说交配季节到来的时候雄嗜沙虫会漫天飞舞,跟雌性大虫交配么。那为什么说后虫是一切嗜沙虫的母亲?虫子不都有自己的爸爸妈妈?”
“两件事一点都不矛盾,等你亲眼看到就明白了。”丹尼嘻嘻一笑卖个关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神色一凝,一拍脑袋,走过来揪住约纳的衣袖:“对了对了……我老爸在留言里说他的遗产就在后虫节点附近,现在你有没有什么法子找到遗产的位置,货物朋友?“关于沙盗之王的留言,约纳藏在被降临者占据的身体里目睹了一切,他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没找到任何把握在缺少匕首“血龙卷“的前提下找出宝藏。“唔,这个……我需要研究一下。”他支支吾吾地回答。
“抓紧时间啊老兄。”丹尼催促道:“以现在的航速,七个小时以后就会到达后虫节点了。”
“还要七个小时哪?”生活阅历不足的约纳可不明白“望山跑死马”的道理。
“废话,别看显得很近,实际还有一百多哩的距离呢!”斯图尔特家的男丁拍拍他的肩膀,“总之,加油吧,需要什么就说话。我们的水量还很充足,如果能帮到你思考的话……不如去洗个澡吧。”
看丹尼提出上述建议时肉痛的表情,约纳就知道无尽沙海居民对洗澡又爱又恨的态度了。由于满载离港和“竞速之星”的中途补给,自上船以来占星术士学徒就没有受到缺水的困扰,舱室的水瓶中总是装满甘甜的净水,洗脸也显得没那么奢侈。但此时说到洗澡,丹尼的嘴角开始不断抽搐,勉强装出一副“尽管去用”的豪爽表情。
“我……可以吗?”约纳掐指一算,最后一次洗澡还是在樱桃渡的事情了,如果由托巴看门、自己坐在木桶里简单擦擦身体算是洗澡的话。平时不想到这个问题还好,一旦洗澡的念头涌上脑海,浑身上下就泛起无所不在的麻痒,如同千万条小爬虫出现在皮肤上,沿着身体的每一条褶皱向体内钻啊钻啊,约纳隐秘地在栏杆上蹭一蹭后背,眼巴巴望着船首的汉娜。
汉娜?斯图尔特思考了几秒钟:“当然。这次我们的运气不错,这阵东北风一直持续的话,用不了多久就能到达那摩札,水是足够的。请用吧。”
五分钟后,约纳出现在“巴克特里亚的疾风”船尾部位的盥洗室中。说是盥洗室,不过是一间三面用木板遮挡、一面敞开直面沙漠的狭窄斗室罢了,约纳站在小屋当中,面前三步外是喳喳的尾部甲壳,更远处,就是嗜沙虫喷出黄沙滚滚的航迹,尘烟翻滚的航线像条蚰蜒弯曲的大蛇一样爬向天边。
低下头,能清楚看见大号黄铜柳钉穿过木头甲板牢牢钉在嗜沙虫的背甲上,由于接近大虫的尾端,这里的震动比中部甲板大得多,在轰轰的推进噪声里,约纳不由得左摇右晃,扶住墙壁勉强稳住身形。
“风景独好,是吧。”门开了一条缝,丹尼把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内衣、一双旧靴子和一件带兜帽的蓝色法袍递了进来,又把脸挤到门缝处,露出一脸笑容:“这个房间本来是死鬼老爸处决叛徒和死刑犯用的,他就站在你这个位置,轰的一枪打碎某个倒霉鬼的脑袋瓜,尸体掉进沙漠里,立刻会被喳喳喷出的沙子深深掩埋,对无尽沙海人来说,这是相当体面的葬礼了吧。”
约纳打个寒颤,向旁边挪了一步,害怕自己踩在沙盗之王的残影上。他抖一抖那件蓝袍子,展开一瞧,从样式和缝纫手法上这分明就是件占星术士法袍,号码比自己穿的那件大出三到四个号,应该属于某位身材魁梧的占星术士。“这……是怎么来的?”这句询问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在沙盗船上找到的物品,还能有什么好来历不成?
丹尼挠挠头:“说也奇怪。你或许不知道,‘巴克特里亚的疾风’一共有七个船舱,除了你、我、妹妹住的三间客舱之外,还有战利品储藏室、食物储藏室、武器准备室和私人物品室,最后一间船舱是当年老爸和七名水手存放个人物品的地方,里面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当然,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这件法袍不是战利品,而是属于他们中某人的物品。感兴趣的话,你一会儿可以自己进去看看有什么合用的东西,反正留着也没用,随便拿。”
“沙盗船水手会拥有占星术士法袍?”约纳觉得这艘三桅船埋藏着数不清的秘密,“好吧,谢谢你,洗完澡之后我去看看。”
“对了,货物朋友,你从哪拿回你那根难看的法杖的?”斯图尔特家的男丁好奇道,“洗澡也要带着它吗?递给我我帮你保管?”
“不!”约纳神情紧张地搂住带有伪装的“席拉霏娜”,“我是说……不用了,我这样很好。”
“随便你。”丹尼耸耸肩,砰地关上门,“我已经把水泵开启了,拉头顶的绳索就有水流下来,一定要省着点用啊。”
“我知道了。”约纳点点头。
他一件件脱去又脏又破的衣服,摸到内衣口袋的时候,忽然心里一突。无名书的几页残纸静悄悄地躺在那里,等待命运之子的继续阅读,占星术士学徒心中泛起恐惧和迷茫,捧着泛黄的纸页,迟迟不敢翻看下一条预言。
“在永恒光辉之所,阿亚拉与迦马列第一次相遇,他们互相拥抱,说出圣徒的言辞。”这条预言已经应验,在传说中占星术塔“安莉西亚”的遗址,由初代占星术导师吉尔伯托?吉尔伯乃翁制造的时空交错点“永恒之镜”,约纳第一次以清楚的神智感觉到降临者的一举一动,并且在自己的体内,与降临者进行了第一次交谈。那种滋味并不美妙,如果那就是“互相拥抱”,无疑全知的背叛者塞格莱斯是用轻佻的语句跟自己开了一个玩笑。
约纳的手指在颤抖。以往应验的每一条预言都让他感觉到深深的痛苦,想到还有那么多密密麻麻的字句在未来等待,他就感觉心脏因恐惧而缩紧。挣扎了许久,他终于咬紧嘴唇,展开古旧的莎草纸,寻找到上一条预言。
“在永恒光辉之所,阿亚拉与迦马列第一次相遇,他们互相拥抱,说出圣徒的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