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使用“火鸦”之力的士兵化为四截栽倒在地,他肩膀上站立的两只火焰乌鸦振翅飞起,又被无形的冲击波凌空打成两团火花,火羽簌簌落下,照亮地狱般的场景,精悍的擒龙军羽团已经全军覆没,甲躯少年正站在尸堆中央,用明灭不定的眼睛,望着灯火辉煌的宗家宅邸。
龙姬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果愤怒的龙昶向宗家平民展开杀戮,那么龙家将迎来千百年来的最大浩劫。不知从哪生出的力量促使她走向那可怖的魔神,一步,两步,跨过断肢残臂,鞋子在血泊中汩汩作响,“停下吧。”少女用颤抖的声音说,感觉不到自己的泪水已经挂满脸颊,“停下吧,如果你还记得我的话。”
那缠满绷带的躯体举起镰刀。龙姬停在他面前,昂起俏脸,战栗地闭上眼睛。但镰刀没有落下,火炭样的眼睛缓缓移动,落定在少女手中。沾着血污的双手捧着一张洁白的手帕,手帕上托着一块金黄的糕饼。
第138章 龙腾通天塔(上)
“后来发生了什么,埃利?”
“龙姬小姐取出了一块糕饼。——你知道,自从那时候在别院遇到来自分家的龙昶阁下,她就养成了随时在身上携带食物的习惯,虽然多年未见到龙昶阁下,她还是每日省下晚餐,藏在怀中。这一天的点心恰巧是糕饼,可以说是个巧合,那种金黄的、暄软的、甜蜜的蜂蜜糕饼,与多年前应该没有什么差别吧。”
“是巧合吗?……继续说啊,埃利。”
“没想到异界的甲躯真的认出了那块糕饼,停下了动作。它歪着头,左右看着那块点心,想了想,终于放下了镰刀和铁锤。曼殊沙华一盛开,甲躯就沉入地下,龙昶阁下浮现在世间,他露出了一种纠结的表情,半张脸因愤怒而僵硬,半张脸因感动而柔软,‘这些宗家的蛆虫,死不足惜……我知道会有大人物出现,像蚂蚁一样把我捏死,可是在那之前,我能够杀死很多人,你知道的……’他说。龙姬小姐睁开眼睛,说:‘你要杀,就杀死我吧,不要再流更多的血了。’龙昶阁下想了想,说:‘我为什么要杀你?整个宗家我唯一不想杀的就是你了。你看看身边,这么深的血泊,我们只是为了吃饱肚子而已啊……这些血要用宗家人的血来偿还!’龙姬小姐说:‘你杀我,我杀你,死更多的人,有什么用处?宗家与分家千百年的分隔会有什么改变?’龙昶阁下就沉默了,他回头望着背上糕饼的尸体,眼中流下血泪来。”
“以血还血,这是世界无形的规则吧,可是细想起来,根本就是不合理的东西,埃利。暴力确实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是的,约纳阁下。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球,我们都被关在里面,无论是你杀死我,还是我杀死你,都只是球里发生的无足轻重的事情罢了,这个大球的形状根本就不会改变。可如果事关诺言、荣耀和信条,那一切就另当别论。总之,当时的情势一触即发,龙昶阁下脸上阴晴不定。他的‘甲躯’之力大大超出宗家长老会的估测,以至于擒龙军羽团全灭之后,久久没有增援部队到来。宗家的重重楼阁点着千万盏灯火,每盏灯火后面都是一个家庭,数以百计的暴民正越过龙脊冲向这千万盏灯火,若龙昶阁下一怒拔剑,又会毁掉多少个家庭?区区一块糕饼,怎能平息痛失亲人的暴怒?但正在这时,一件事情发生了,这改变了整个龙家的命运。”
“是有大人物出场制住了阿赛么?”
“不,约纳阁下。一件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糕饼醒来了。这个孩子因为虚弱而流血很少,身体尚未僵硬,或许骨髓深处还残留着生存的意志吧,他被龙昶阁下无意中带入异界,在进出两个世界的时候,某种奇怪的事情在糕饼身上发生了,他的心脏没有继续跳动,血液也没有流动,但却睁开了眼睛,说了一句话:‘哥,你这个家伙怎么来得这么迟呀。咦,那是糕饼吗?’龙昶阁下一下子就改变了表情,那种黑漆漆的神采消失了,他傻笑着解开腰带将孩子抱在怀中,笑骂道:‘就知道吃!我在努力打架,你倒是睡得香甜,终于有睡醒的时候呀!’糕饼一张脸白得渗人,却也露出笑容:‘废话,我又打不过那些坏人,还不如睡一觉等你来呢。我好饿,我要吃东西。’龙姬小姐这下子也忍不住流出眼泪,赶忙将手帕托着蜂蜜糕饼递过去,糕饼抓起糕饼就吃,吃相跟龙昶阁下当年一模一样,明明大口咬下去,起劲地咀嚼,却迟迟不肯咽下去,将食物久久地留在喉咙间体味着久违的味道。”
“可是,他的身体……”
“是啊,他被龙食月的重剑砍成两段,一吃东西,蠕动的内脏就露出伤口,血液滴滴答答流下,这个孩子却丝毫没有感觉。他吃完小半块点心,高兴得眯起眼睛,用血污的手抓起余下的大半块糕饼递到龙昶阁下嘴边:‘哥,你快吃,糕饼真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啦!吃完了浑身上下就有力气了,我现在可以冲上去跟那些宗家的混蛋们好好打一架……咦,为什么腿动不了?’龙昶阁下赶忙一张嘴,把沾满弟弟鲜血的吞了下去,含混不清道:‘好吃好吃,你是太累了,所以走不动路,歇一歇就好了。’龙姬小姐在旁边说:‘对不起,以前我不知道宗家与分家居然有这样的隔阂,今后我会尽力让你们吃上好吃的东西,请回去吧……若是留在宗家宅邸,一定会被搜捕出来的,这次的暴乱是龙家从未有过的事情,长老会不会容忍这种奇耻大辱的。’龙昶阁下点点头,又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仅我们吃饱是不够的,我要让分家人全都吃饱!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将这道龙脊狠狠地打碎,让宗家与分家不再被高墙阻隔!什么血统,什么尊卑,这千百年的隔墙相望,由我来彻底结束!’”
“……他的口气真是雄伟,这一年,他不过也是十几岁的少年吧,埃利。”
“是的,约纳阁下,但自从‘朔月’之后,龙昶阁下的威名就传遍宗家与分家,成为危险与强大的代名词,而在几年之后,他做出的另一桩事情更惊动了整个世界。当时龙昶阁下说完这句话,龙姬小姐叹息道:‘这么多年来一定有无数分家人想过这桩事情,可是谁能成功呢?这道墙壁这么高,这么厚,这么长,你用尽全力战斗也不过打垮了几块墙砖,需要多强大的力量才能将整面龙脊推倒?’龙昶阁下转头望着夜色,咬牙道:‘我会想到办法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做一个约定,当我推倒龙脊的那天,宗家与分家成为一体,那时候我们之间就不再有身份的障碍……我会乘着骏马来迎娶你,要你成为我的新娘!’”
“……什么?”
“当时十四岁的龙姬小姐也惊到:‘……什么?’可龙昶阁下自顾自接着说道:‘那年我偷偷翻过龙脊过来玩耍,幸运地碰到了你,你的那块糕饼救活了我的弟弟,而你,救活了我。我不止一次想要死去,活着太苦,根本看不到希望,可一见到你,我就觉得云雾之后射来了阳光,能够鼓足勇气再多活几日……我很喜欢你,可我非常自卑,特别恐惧,我是分家贱民,而你是宗家的大小姐,我们之间隔着墙壁,要见一面已经是万难,更何提其他的事情……我把念头深深地藏在心里,尽管越过龙脊变得越来越难,我还是一次次地尝试,那回我拼着挨了几刀,从守墓人手里抢到那枚龙形银质襟章,就一心想着送去给你,没想到足足花了一个月时间才能翻过墙壁来到那个小院。今天见到你,你还戴着那枚襟章,我很高兴,真的,我很高兴……’龙昶阁下喃喃地说着,龙姬小姐的眼神装满惊诧,又变得柔软。‘这一次我本报着必死的决心,带领分家乡亲冲上龙脊,谁知一见到你,我又觉得不能这么早死去了……所有请答应我,若我有一天将这可恶的墙壁推倒,你就带上凤冠霞帔成为我的新娘,好不好?’”
“……请接着说,埃利。”
“龙姬小姐捂住嘴巴,不知该说点什么。龙昶阁下露出微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子递过去:‘喏,请收下吧,到处都没有粮食,留着贵重的首饰也换不到馒头,还是留下给你当做信物吧。如果你答应我的约定,就戴上它,等到墙壁倒塌的那一天,我从千万人中一眼就能认出你,无论你躲在哪个角落……’说完这句话,他抱着糕饼转身就走,踏过尸山血海,走向暗淡无光的分家宅院,在墙边驻足回望一眼,然后纵身跃下高墙,消失在灯火阑珊的所在。龙姬小姐手指颤抖地打开那个木盒,盒中装着一团光华灿烂的银饰,她捧起那件饰物,那是二十四条缀着银铃铛的银链,链条纠缠繁复,铃声清脆悦耳,如同天鸟啼鸣的银河。她想了想,拭去脸上的血和泪,将那件饰物慢慢地戴在头上,银链与发丝纠缠在一起,铃铛在夜风里叮当作响,龙姬小姐望着远方,张开嘴唇说了一个字:‘好。’”
“……”
“你怎么了,约纳阁下?”
“我没事,埃利,只是觉得……没什么。果然是阿赛的性格啊,他平常总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一旦认真起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非常可靠。那他们最终在一起了吗?”
“当然没有,否则我们为何要走遍大陆寻找龙昶阁下的踪迹?接下来就是龙昶阁下成为刺客之王的故事,以及他做出的那件惊天大事……你确定要听下去吗?”
“是的,埃利。就像你说过的,在出发之前,我需要了解他们,了解关于龙姬的一切。”
默默走在路上的约纳回想着离珠小镇临行前的对话,情不自禁握紧拳头。
第139章 龙腾通天塔(中)
“我忽然觉得很空虚,埃利。”
“为什么呢,约纳阁下?”
“那些被关在高墙里的人,无论是为了填饱肚子终日争斗的分家人,还是从小被灌输了尊卑观念、自以为拥有正义的宗家人,他们的信仰是什么呢?无论杀人还是被杀,他们能够得到最终解脱吗?龙脊只是分开两个小世界的阻碍,其实他们都没发现,是龙家那圆形的院墙将他们隔绝在里面,一代一代无法逃离这种宿命吗,埃利?”
“你是为什么而战斗的,约纳阁下?”
“我?……为了那强加在身上的命运吧,——当然,也为了伙伴。”
“那你是否有时感觉到巨大的空虚?会不会有迷惘?会不会总是思考战斗的意义?”
“……会的,埃利。但是有你们在身边,我会一次次地战胜自己,找到答案的。”
“这就是你我与高墙内那些人的不同。信仰是帮助我们找到方向的明灯,伙伴,誓约,命运,这些珍贵的力量。但生存本身是最值得尊敬的,我们并不比他们高尚,挣扎在泥泞里的无知者若是有机会同样可以改变世界。龙姬小姐的故事说到哪里?时间不早了,简单讲完这一段就该出发了,约纳阁下。‘朔月’惨剧在龙家的历史上留下了永远的伤疤,长老会不得不屈服于压力,向分家发放赈济粮,暂时解除了这场饥荒,但龙脊右侧挂起上千颗暴民的头颅,宗家以冷酷的态度展示着隔绝分家的决心。就像龙食月死前曾说过的,长老会很快下令增高龙脊,在四丈零七尺的高墙上加铺了一丈六尺五的麻石方砖,让总高度达到六丈三尺五寸,在上面又筑起垛口、箭楼、炮塔、烽火台、驻兵所,一到夜晚就燃起火炬、煮起沸油,日夜防备分家人的偷袭。”
“这是理所应当的吧。宗家人非常害怕墙那边的血亲。”
“是的。哦,对不起,应该长话短说了。那以后几年间都没有再发生暴民冲击龙姬的事件,而龙昶阁下带着糕饼不知用什么法子逃出了龙家大宅,比起戒备森严的龙脊,那八丈零九寸、角度内倾的外院墙才是更难逾越的吧……糕饼一直维持着那种半生半死的状态,龙昶阁下想要找到拯救弟弟的方法,更想找到打垮龙脊的力量,于是四处游历,直到遇到一个人,一个垂死的人。上一代的刺客之王。”
“他就是在那时获得了刺客之王的头衔。可是真是悲哀呢,阿赛那么努力,也只是想推倒龙脊而已,将外墙打破、让分家人可以到外面的世界闯荡,不是更好的事情吗?”
“龙家人有龙家人的骄傲。除非像龙姬小姐那样秉承着坚定信念、拥有尊崇身份的人才会游历世界,生在那里,死在那里,终身不离故土,东方的生存哲学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吧。总之,没人知道龙昶阁下的境遇究竟如何,但本来就拥有强悍的‘甲躯‘之力,又获得了刺客之王的青睐,他强大起来的速度超过这世上的每一个同龄人。最终,有一天,衰老的刺客之王死去了,龙昶阁下决心实践自己的诺言,他知道就算自己的力量再强大,也不可能仅凭一击之力摧毁整堵高墙,这时候,糕饼的寿命也走到了尽头。用尽世间的方法也不能再挽留孩子的灵魂,徘徊在两个世界之间的糕饼做出了一个濒死的决定。这个孩子也是一名‘人彘’,从龙昶阁下捡到他的那一天,就教给他压制血脉能力的方法,因为糕饼的血液里藏着最疯狂的东西。‘恶变’有无数种形态,可最恐怖的形态,就是糕饼所拥有的潜能,那种能力叫做‘化龙’。糕饼对龙昶阁下说,反正他即将死去,就解放这种恶变之力,帮助他完成心愿吧。”
“他们想到了什么方法?”
“就是我们身处的这个地方,约纳阁下。”
“……通天塔?”
“是的。龙家宅邸靠近高塔‘天璇’,兄弟两人想到的就是这座高塔。计算好角度,将高塔折断,倒塌的通天塔会砸毁龙脊,这是唯一的方法。”
“果然是这样,这太疯狂了……这就是龙姬小姐所说的惨剧……”
“终于那一天到来了。龙昶阁下准备了丰盛的食物,而糕饼只吃了一小块糕饼,就满足地闭上眼睛。他们居住在通天塔脚下的天璇小镇,实际上,上代刺客之王本身就是天璇高塔的代理人,这里就是龙昶阁下与他相遇的地方。借助这个便利,龙昶阁下才能经过通天塔的试炼,获得可怕的力量。兄弟两人在告别时说了些什么,这没人知道。那天正午时分,阳光最强烈的时候,一条巨龙从天璇小镇升起,刹那间将小镇摧为齑粉,咆哮着升入天空。居住在附近的人说此生从未见过一条真正的巨龙,那是一条何其雄伟的龙啊,拥有三百丈长的身躯、金色的鳞片、雄壮的头颅、五只利爪和两条长须,腾云驾雾,盘旋飞舞。有一个人昂首站在巨龙头上,手向上一指,五爪金龙就沿着高塔天璇盘旋飞升直入云霄。”
“恶变后的人不是会丧失理智吗?”
“既然宗家有能够控制恶变的‘赤铜偶’,那么从理论上压制恶变之力就是有可能的,像糕饼这样精神强大的少年——是否由于他如此喜爱金黄的糕饼,才会变为金色巨龙呢?——借助咒符的帮助,在正午时分能力最弱的时候恶变,就有可能保持短暂的清明。五爪金龙飞入云端,与塔身一起隐没在翻滚的云层里,雷声轰隆隆地传来,天摇地动,就像世界末日一般。农民们在田地里跪拜,祈祷巨龙平息愤怒,不要降祸于这片大陆,龙家长老会一定也察觉了异样,可是就算全力戒备,又能做出点什么呢?雷声滚滚,闪电隆隆,天上正在展开一场战争,终于高塔天璇发出可怕的破碎声,大地像海洋一样波浪翻滚,空气卷搅着沉重的波纹,阳光逐渐黯淡了,比雷声强烈一万倍的低沉轰鸣震撼人的心肺,有庞大的阴影逐渐遮盖了云层。农民们抬起头,看到天塌了。天空裂成了两半,一条黑漆漆的缝隙正在不断扩大,风从各个方向吹来,掀翻屋顶,吹皱农田,那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仔细看去,那是一段长得无边无际的塔身。高塔天璇从中而断,正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向龙家宅邸倒塌下去!”
“好可怕的场景,只要想象一下,就同世界末日一般。”
“断塔挟着风雷从天而降,龙家有一个男人站在外墙边,向着天空举起双手,似乎想凭自己的双手托住这通天塔。他就是上一代的龙家家主,登上试炼之塔八十层、获得风暴骑士称号的男人,他发动了‘砲阵’的血脉能力,无数巨炮的虚影浮现在背后,一切进入领域的物体都会被狠狠轰碎,炸碎空气,炸碎云团,炸碎风,炸碎砖石,炸碎空间,炸碎一切!但上古的高塔是如此庞大,又如此沉重,就像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般坠落,‘轰!’断塔终于砸中龙家宅邸,冲击波将方圆一千亩的良田化为戈壁,大片的龙家建筑在一瞬间变成齑粉,蘑菇云升起于天际,五爪金龙从云端降落,双眼通红的男人俯视着尘烟冲天的末世景象,手中握着锈迹斑斑的黑剑,嘴角露出微笑,眼中流出泪水。他取得了镇压通天塔的名剑‘睚眦’,才能将高塔摧毁;他没想到通天塔的坠落会有这么可怕的威力,被摧毁的不只龙脊而已,从天空俯瞰,龙家宅院的太极图被抹去了三分之一的面积,宗家与分家不再有分隔,而都成为陷入混沌迷雾的废墟。”
“阿赛闯下了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