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铁的神智此时已经被痛苦攫取,完全听不到伙伴在说什么。肖李平自顾自说下去:“自从你编写的程序彻底失败的一刻,我就知道,你萌生了自杀的念头。你尝试找出生父的情报、探寻隐藏在世界背后真相,这件事比想象中困难百倍,挫折使你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尽管在别人面前还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不过你心里,已经早早放弃了,我完全可以理解那种阴暗的、绝望的、腐烂的情感,会一副镣铐坠着你沉向无底深渊。”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的动力伞没有出问题,你的技术比飞行教练还要精湛,你只是想找到最好的解脱方式而已。看起来是个风光的男人,实则,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蠢货、王八蛋。我们曾就自杀的话题展开争论,你说自杀者是最勇敢的人,因为结束自己的生命比结束别人的生命更难;我说天主教不会承认自杀者的灵魂上天堂,因为自杀是最重的罪,是真正愚蠢的羔羊才会做出的行为。”
“你不能死。”肖李平淡淡说,“因为你身上还有未完成的使命。我答应你,建立那个小小的背叛者组织,为了一个不着边际的理想而努力。尽管那与我所行走的道路背道而驰……”
“生命并不宝贵。绝大多数的生命是肮脏的,带着无法洗净的罪恶。”他说,“就算他们现在在我眼前死去,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就是这样。”他说,“我今天的话太多了。”
肖李平站起身来,将吗啡类止痛剂的开关打开,顾铁的身体立刻松弛了,脸上浮现出轻松的表情,呼吸平静,沉沉睡去。
“明天一切都会不同。”
肖李平摘下玳瑁框眼镜,头也不回地离开病房。
他不知道的是,顾铁听到了这一切。
第165章 左岸的风光(上)
时间慢慢流走,难熬的时光总是如此漫长。终于,那台摆在屋子角落的庞大机器发出嘟嘟的蜂鸣声,崭新的内脏器官制作完成了,陶谢医生走过来观察着浸泡在组织液内的粉红色脏器,点了点头:“终于结束了。这台机器是黑色橄榄枝的最新出品,并未通过国际医学伦理委员会的认定,不过用在这个场合再合适不过了。一个小时后开始手术,这些器官的保质期比较短,必须尽快接通血管和神经。”
“要有足够大的3d打印机,你们可以用一个细胞作为基础,打印出一个完整的人出来,不是么?”阿齐薇不禁问道。
“并非那么简单,潘特希尔小姐。”陶谢医生回答道,“虽然每个细胞都携带有完整的遗传信息,但根据3d打印的工作原理,必须现在墨盒内制造出合适的基础材料,也就是构成器官各部位的特异细胞。要从一个细胞重现细胞分化过程、创造出多种多样的特异细胞是不现实的,除非直接取得人体各部位的细胞原本。也就是说,有顾铁先生的脏器做参考,我们才能制造出他的新脏器。从一个细胞创造出一个人是不行的,若是复制一个人……倒是没那么难。”
雨林之花道:“那这岂不是医学的终极手段?任何疾病都可以通过大脑移植来治愈,除非脑部的疾病。身体坏了就抛弃掉,天哪,这是科幻小说里的场景……”
陶谢医生苦笑道:“先不提3d细胞打印的天价成本,就以癌症患者举例,更换身体是可以治愈癌症,但人类罹患癌症是基因缺陷和外界诱因的双重作用,无论换了几副身体,都没办法改变这两个基本因素,疾病会再次发生的。”
“可是外科手术采用割除病灶的方法都可以治疗癌症啊。”阿齐薇说。
“那并非治愈,只是延缓死亡,人类医学如此发达的今天,唯有癌症无法完全治愈,若以神学的观点来看,这种疾病就是上帝在逃离伊甸园的亚当夏娃子孙血脉中种下的惩罚吧。”医生轻叹道,“话说回来,脑移植是这种思路中最难跨越的一关,到目前为止医学界根本没有成功的全脑移植病例,只有上个世纪前苏联科学家在猴子身上所做的一些试验,被移植新大脑的猕猴在一周后死去。人们曾认为脑中枢是免疫特例区,不会产生严重的排异反应,但试验结果证明这个猜想是错的,排斥反应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大脑神经胶质细胞根本没办法正常生长,与受体的神经元正确连接,就算血管大量增生,大脑的神经功能还是不能恢复。”
“我没有听懂……”阿齐薇迷茫道。
“简单来说,是大脑拒绝这副身体而不愿工作吧,脑是非常任性的东西,没有谁敢说真正搞懂它。黑色橄榄枝认为,就算向新的身体——完全以自身细胞组成的一模一样的身体——移植大脑也难以成功,大脑会关闭感官之门,害死自己的……”陶谢医生道,无奈地送了耸肩:“不过大脑独立存在、有限思考倒是可行的,没有身体反而会感觉轻松些吗?”
对话至此结束,手术开始了。阿齐薇在屋外安静等待,两个小时后,陶谢医生推开了屋门:“比我想象得还要顺利,他已经无碍了。只要静养两周,让血管、肌肉、筋膜和神经的粘合处生长牢固,顾铁先生就可以像从前一样活蹦乱跳了。”
“……谢谢你,医生。”雨林之花沉默了半晌,低声说道。
“这是我的荣幸。”医生回答道,“另外,如果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发现身上出现任何异状,都要立刻联系黑色橄榄枝,我会解答一切疑问的。”
阿齐薇不解地望着他,陶谢医生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
二十八个小时以后,顾铁醒来了。他睁开眼睛,觉得眼球处粘粘稠稠很不舒服,想说句话,口腔里的氧气管又压住舌头。他随即醒悟自己正浸泡在一种淡粉色的液体中,身上插满了导管,没有一块肌肉能够动弹。
“笨蛋,你没事了。”阿齐薇的声音响起,顾铁惊喜地转动眼球,没瞧见雨林之花在什么地方。“听我说,你刚刚完成一场大手术,现在是初步愈合的关键期,医生使用了一些肌肉松弛剂防止你乱动导致血管破裂。乖乖休息两天就可以出来了,别动,别说话。”
顾铁使劲使眼色,上下左右一阵乱转。“我看不懂,也不会给你找一台视线捕捉鼠标的。”阿齐薇说道,“老老实实躺着吧。现在身上不痛了吧?你的身体现在非常健康。”
疼痛确实消失了,现在身上充满麻麻痒痒的感觉,那是毛细血管和神经末梢在愈合的征兆。但顾铁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想问出的一句话是“爱娃和她的幽灵小队在哪里?”对金发的小萝莉和波兰支部的伙伴们他总是抱着几分歉意,幽灵小队为了他出生入死,他却没法保护他们,这种无力感令顾铁心中极不好受。
既然无法可想,只能闭目养神,这回连量子网络的信号都没有了,他没办法登陆“世界”,也没办法回到净土。人生啊……慨叹一声,顾铁闭上眼睛,再次陷入沉睡。
四十四个小时以后,维生舱的盖子终于开启,的男人坐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拔掉身上的导管。“别乱动!你会伤到食道壁的!”男护士大叫道,扑上来将他按住,慢慢抽出导流管,顾铁忍不住一阵干呕,捂住心口喊道:“阿齐薇!阿齐薇!”
“我在,别急,动作要慢!笨蛋!”
雨林之花说道。她就站在维生舱旁边,穿着黑色高领紧身衣,深蓝色牛仔裤,头上戴着红色贝雷帽,银色发丝从耳畔垂下,白皙的脸颊泛起激动的红晕。顾铁一把抓住她的手,生怕她从手心溜走似的紧紧握住,“你没事吧?你没受伤?太好了……”
“我当然没事,倒是你有六次心脏衰竭,在生死线上徘徊了三天时间呢,笨蛋!”女人很不习惯地想抽出手,但顾铁的手指一用力,她就放弃了抵抗,“医生说从今天开始你可以自由活动,但无论做什么都不能用力过猛,听到没有?”
“知道啦知道啦!”中国人撇嘴道,转头一看,露出笑容:“是陶谢啊!好久不见,是你救了我?”
陶谢医生鞠躬道:“哪里,顾铁先生,这远不足以报答您对黑色橄榄枝的帮助。”
“就会说场面话,买技术资料的时候从来不知道给我打个折。”顾铁笑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细胞级3d打印技术吧。”他瞧着墙角的大型机械。
医生回答道:“是的,手术非常顺利,也当然不会有排斥反应。切口已经用蛋白质拉链弥合了,只要不剧烈运动就不会开裂,这几天可能会出现眩晕、反射性呕吐等现象,那是神经手术的后遗症,会慢慢消失的。”
顾铁一用力从维生舱跳了出来,活动活动身体,“唔,确实不错,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咧。”
“铁。”阿齐薇提醒道。
“嗯?”中国人转向她微笑道。
“那个……衣服……”雨林之花指指他的下身。
中国人死皮赖脸地笑道:“病人就应该光溜溜的嘛,陶谢医生你说是不是?反正谁没见过谁啊……在中非的时候,偷窥你洗澡可是我们唯一的享受啦……对了,陶谢,我这里的植入芯片没事吧,要是干扰到了延髓的神经信号输入输出就麻烦了。”
“当然,我发现你对芯片做了一些改动,不过它保存得很完好,没收到伤害。你在昏迷期间进入‘世界’停留了几十个小时,你没印象吗?”陶谢医生说道。
“是吗?”顾铁愣了一下,“有点模糊,我以为是疼痛造成的幻觉呢,原来是这样啊……”
阿齐薇将一套衣服丢到他头上,喝道:“先把衣服穿好再说话吧,你这个暴露狂!”
当天晚上,在船务事务所三楼的起居室里召开了一场小规模的宴会,菜肴以意大利式的橄榄油莴苣沙拉、烤番茄、蒜面包、红肠、墨鱼汁意大利面和拿坡里披萨为主,一名貌不惊人的男护士包办了一桌丰盛菜肴,精选了几支意大利北部出产的白葡萄酒。
“我不喜欢黑皮诺的味道。”瞧了瞧酒标,顾铁抱怨道。
“你的饮料是这个。”阿齐薇将一大杯混合营养液推到他面前,这种黄绿色掺杂着固体块的混合物总让人响起呕吐物,不过对身体复原来说再好不过了。
顾铁苦着脸嗅了嗅杯子,“好吧,那我想先致祝酒词。”
他站起来,举起玻璃杯:“为了牺牲在战场的伙伴,忠诚的幽灵小队,来自遥远波兰的金发女郎,固执的乔治、可靠的博特、苦命的老吉斯、与我何其相像的小丑特里,愿他们的灵魂在天堂得到永生。”
“你怎么知道……”阿齐薇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