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回到了德化六年四月。
这时义母宁夫人尚未感染时疫、病故金谷寺;她还没有跟着三叔去京城,更没有在玉泉寺诗会上遇到年少的靖川王萧熠、一念误终身。
“姑娘,您要的蔷薇。”
贺云樱正出神之间,便听闺房外头脚步声响,丫鬟月露捧着一匣子鲜花进了门:“给您折了八枝过来,曹大娘说,您虽然快出了孝期,但终究还差些日子,便没折大红的,怕等下三太太说嘴。”
“她在这事上倒是仔细。”贺云樱听了,唇角不由一勾,收敛心神,随口应了一句。
随即伸手将匣子里唯一一只带了些颜色的淡粉蔷薇拿起来,略略修剪两下,对着镜子别到了发髻边。
月露想着刚才曹大娘的絮叨,本想再劝上一句。
然而当自家姑娘鬓边添了这一抹淡粉,竟觉得满室好像都亮了,就像是原先清丽如冰雪的菩萨从画卷里走了出来,明秀容光,活色生香。
“三太太几时过来?记得预备些浓茶。”贺云樱笑了笑,将剩下的几只鹅黄玉白的蔷薇一齐插进手边的玉釉瓶里。
端详一回,还不大满意,又多剪去两片叶子,才重新望向月露:“蓉园是老爷留在我嫁妆里的私产。曹大娘若瞧不惯我做事,回头打发她出去就是。”
月露素来是有些怕曹大娘的,虽说自家姑娘从风寒好了之后,说话做事都利落些,但开口便说要打发了三太太的陪房,还是听着不大相信。
可也不知道还能劝什么了,只好上前将贺云樱剪下来的零碎枝叶都收了,退出门外,自去后罩房做活不提。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伴着丫鬟婆子凑趣讨好的说话,珠光宝气的贺家三太太前呼后拥地到了。
“樱儿啊,听说你前些日子病得不轻,可把三婶心疼坏了!”
人还在院子里,便宜话先到。
略站了站,贺三太太见贺云樱没有主动迎出来的,脸上就有些不高兴了。
曹大娘赶紧奉承:“姑娘这次风寒且病了些日子的,许还是不舒服,或者读书入神了。”又给自己的女儿月桂打眼色,上前替三太太打帘子奉茶。
贺三太太这才进了堂屋,直接坐下。
一眼扫过去,见贺云樱惯常读书的东暖阁垂了一层珠帘并一层霞影纱帘,隐约可见里头书案前有个发鬓鹅黄蔷薇的绰约身影,便将预备好的话继续说了。
“去京城的事,想好了没有?华阳这边不用担心,曹大娘会给你看好蓉园。嫁妆账目,三婶亲自给你管着,怕什么呢?还是你的前程要紧。樱儿你这样的人才,华阳能有什么好婚事——”
贺三太太这边絮絮说了又说,东暖阁里还是没动静。
眼瞧着这就没什么新鲜词儿了,贺三太太终于忍不住了,然而自己上前一打珠帘,登时气了个仰倒。
暖阁里头竟没人。
先前隔着珠帘纱帘瞧见影影绰绰的人影,是一件外衣并一瓶蔷薇。
“月露!你们家姑娘呢!”
就在蓉园之中,贺三太太恼羞成怒,鸡飞狗跳地问责找人之时,一辆月白帷帐的素净马车已经悄无声息地前往了华阳城西的金谷寺。
从贺府蓉园到金谷寺并不太远,只要半个时辰的车程。
马车一路行驶得平平稳稳,车里闭目养神的贺云樱心里也越发安静。
认真算起来,她重生已有十日了,刚醒来的那几天半信半疑之间,满心都是自己中毒将死时,萧熠在华亭之南的那句话。
但多过几日,她确知了自己重活一回,向着萧熠的气恨竟也淡了几分——今生今世,她是再不会与他相见相识,更不会将他放在心头了。
既然如此,他哪里值得她记恨呢?
全然丢开才是正理。
眼前要紧的,还是先将义母宁夫人接回蓉园照顾。
宁夫人一定是因为长年隐居在金谷寺后山的静宁堂,过于清素,才会在前世里感染时疫、早早亡故;至于三叔三婶那边的算计,倒是不足为虑……
不知不觉,贺云樱心中的计议越发清晰完整。这时她才注意到,这都小半个时辰了,她不仅没到金谷寺,马车甚至越走越慢,停在了官道旁。
只听前头车夫安叔转身禀告:“小姐,前头有华阳府衙封路,说是要迎接京里来的贵人,咱们得等一等了。”
“嗯。不妨事。”贺云樱点点头,没有多说。
华阳城并不太大,此处是前往金谷寺的必经之路,并无绕路的余地。且贺云樱倒也不是多么急着赶路,等一下没什么。
但多等了片刻后,心里渐渐生出几分极轻的疑虑。
前世里,她是在五月十五随着三叔去京城的。
那时四月里,贺云樱在启程前越发舍不得义母宁夫人,时常到金谷寺这边走动,往来很是频繁,从来没有见过此处封路,更没有听说过京中有什么贵人到华阳。
且若是有,那满心趋炎附势的三叔三婶如何会不提呢?便是巴结不上,也会当做新鲜事提起才对。
正想着,只听外头一阵齐整马蹄声,奔驰而来有如雷雨一般,一听便知是训练有素,剽悍至极。
贺云樱本能地心头一跳,竟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她抿了抿唇,低头闭目,想要抛开骤然冲上心头的那些前尘旧梦。
然而再沉一沉,到底是有几分好奇,便轻轻将车窗的纱帘拨开寸许,向前方官道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