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来时一样,软轿走了两盏茶,只是这次贺云樱独坐之时,却是在回想前世认识的蒋际鸿。
他相貌虽然不如萧熠甚至窦启明俊美,但也是斯文端正的儒雅青年,且跟聪明又通透的人说话是很有趣的。
想想先前在蘅园的几次说笑,她甚至觉得,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考虑……
正想着,轿子已经停下了。
这次贺云樱吸取了教训,先看了一眼外头相扶的手不是萧熠,才谨慎地从软轿中出来。
但等萧熠扶了霍宁玉上马车,转头还是向她伸手,示意可以相扶,深邃的眸子似笑非笑。
贺云樱忽然有种直觉——萧熠是不是想再提蒋际鸿?
不过到底是在宫门处,身旁环绕翊卫内官,仪仗侍女等这么多人,萧熠没有真的多说什么,贺云樱也不便下他的面子,还是伸手放在他掌心里,由他扶着上了马车。
只是上车之后,她的手还是在宽袖之下屈伸几回,甚至偷偷握紧帕子,动作极小地擦了擦自己的手指与掌心。
萧熠就垂着眼帘坐在她对面,眼观鼻鼻观心,好像跟霍宁玉一眼在静坐休息不语。
然而他忍得住眉头不跳,却忍不住心头不一跳再跳。
这丫头以为他看不出她在擦手吗!
这是嫌弃他脏?
还有,她刚才到底在软轿里想了什么,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叫人心烦意乱的,是不是在想蒋际鸿?
按着淮阳传来的消息,明日窦家众人便能到京城了。
前头一个窦启明还没打发,蒋际鸿怎么又在这时候杀出来?
年轻的靖川王,即将再次在大燕天下搅弄风云,摄政掌权的萧某人,就在这从宫门回王府的短短一路上,面如清冷玉,心如浆糊糊,反复半晌没个头绪。
不多时,回到王府,母子三人各自先回房更衣盥洗,略作休息。
宫中的那些赏物随后送到了,紧跟着还有京中公卿豪门陆续跟上的礼物,便与在淮阳一样,金玉玩器,药材锦缎,一时间送礼的车马甚至在靖川王府外排了队。
按理说霍宁玉回归王府,就应当亲自主持王府中馈事务,但在宫中这样支应半日又往来奔波,到底还是有些疲倦。
萧熠便叫人请了季青原过来,为霍宁玉请脉行针,让母亲好好休息,至于收礼回礼之事,便交给贺云樱帮忙协理。
霍宁玉想着贺云樱本就聪明,又有萧熠坐镇,老练的王府总管陶渭帮衬,这不过是记账的小事,当然不会反对。
陶渭却有顾虑:“县主到底是华阳人氏,只怕京中的风物尚不熟悉……”
话说的很含蓄,心里想的其实是贺云樱不过乡下丫头,虽然攀上王府高枝,但哪里有识货的眼光、世家往来的分寸呢?
收礼还好些,回礼的事情若是出了岔子,凭着老王妃和小王爷对这位便宜县主的宠爱,出了什么问题肯定是他背锅。
然而萧熠却比母亲还淡定,唇边甚至浮起一丝笑:“不必担心,既然请县主料理,便全权交给她,你一个字也不许多说。”
陶渭登时呆住,一张老脸有如苦瓜,对于来悄悄找萧熠说这话后悔不迭。
可萧熠素来威重,御下之严犹胜先父,陶渭虽然心头上火却不敢多说,只得自认倒霉,唉声叹气地去办差。
先将贺云樱请到以前蒋妃理账的绘春堂,勉强赔笑:“王爷说,请县主全权做主。”
言罢又打了个手势,叫了四个青衣婢子进门:“县主,这是王爷派来给您打下手的。有什么东西要查点整理,或是拟了什么回礼的单子需要找东西,她们全凭县主差遣。”
贺云樱笑笑应了,随手拿起一份礼单翻了翻,心中便知萧熠又是在试探她,要看她对这些公卿豪门熟悉几何,还有对这些礼物珠翠识货与否。
毕竟这些送礼的人家虽然会奉上礼单,但很多时候为表谦逊甚至掩人耳目,措辞是很含蓄的。
譬如有人送的是德化二年出的惠州窑豆绿釉瓶,有人送的却是前朝青州窑的天水碧釉瓶,这单子上写得都是“插瓶一双”,礼物价值却相差百倍。
前世里贺云樱虽然是外室,但却是摄政王萧熠唯一的枕边人。因而蘅园明里暗里收到的礼物,竟比送给蒋妃或小郡主萧婳的还多。
那时若逢年节有空,萧熠偶尔会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地写礼单,耳鬓厮磨之间,随口教她怎么分辨惠州窑和青州窑,如何看徽墨与湖墨,什么是沉水香,什么是重莲叶。
一年一年,韶光容易过。
到得德化十五年,有一次贺云樱随口评鉴名家诗画仿作的时候,蒋际鸿笑着称赞:“云娘子如此眼力,当开一家鉴宝斋。”
然而她学会了鉴别古今名家字画,天下珍宝玩器,却还是没学会鉴出萧熠一颗真心。
“县主,此瓶应当如何登记?”一名青衣婢子打开了贺云樱面前的锦盒,恭敬问道。
贺云樱扫了一眼,是永州书画名家柳霖的所绘的美人瓶。
她确实不记得,自己有哪些书画所知是从跟随义母读书那几年得来,又有哪些是萧熠所教。
索性再次笑笑:“写,‘画杏色衣衫树下扑蝶女子一尺二寸甜白双耳瓷瓶一对’。”
眼看那婢子怔住,贺云樱又指了指那半屋子的锦盒:“你们每人拿一个空白册子,比着我刚才这个格式,每一样都记下来。全写好了再拿给我看罢。”
萧熠是想试探她眼力如何。
但谁说她一定要回应呢?
这样多的礼物,婢子们全登记完了就要一整天,之后拿着册子核查了便丢回给萧熠。
她就是甩手不管,他还能强逼着她“鉴宝”么?
有些事情她早就想明白了,他喜欢玩那些弯弯绕的手段,她就一刀斩乱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