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低沉的,一点点的哑,像是将崭新的、甚至还带着木浆淡香的厚纸轻轻撕开,刮掠在听者心头。
毕竟,素来飞扬跋扈又璀璨自有光的天之骄子,骤然素衣肃容,恭顺折腰垂首,天下人谁不动容。
宁夫人,或者应该说,霍宁玉,与儿子八年未曾见过,当年垂髫稚子,如今已是这样的英俊青年。
不管先前与丈夫老靖川王到底曾有什么恩怨,身为母亲的,心情自然还是激荡难平。
贺云樱虽然与霍宁玉母子此刻的心绪相去万里,但激荡复杂的程度却是相类的。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面上的惊愕并不掩饰,也无法掩饰。
而霍宁玉与萧熠的几句对话,她似乎听在了耳中,甚至还本能地知道萧熠为什么声音嘶哑,但她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只是看着霍宁玉的眼泪在几句话后夺眶而出,有如明珠晓露。
萧熠没有抬头,但他的肩微微抖了两下,随即飞快回手拭去。
霍宁玉弯腰去扶了萧熠起身,由萧熠扶着进到春晖堂里头说话。
贺云樱没有跟着进去。
她终于回了神,知道此刻应该是母子单独说话的时间。
同时也想到,原先以为自己可以跟义母宁夫人长居蓉园,远离纷争,终究是镜花水月了。
不管萧熠是如何找到母亲,他一定会带母亲回京。
到时候她就又是孤零零的了。
“贺小姐。”季青原也没有跟着进去复诊,同样站在院子里,不免就跟贺云樱一样有些身为半个外人的尴尬,索性主动拱手致歉,“昨日上门唐突,不曾说明身份,还望见谅。”
“季先生言重。”贺云樱略有些麻木地应了,“不论如何,先生治病救人,都是济世之善。多谢。”
这样的客套话本来就不用走心,贺云樱甚至都没认真望向季青原,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低垂,温言应对。
她的容貌本是极其明艳漂亮的,身量匀称,也通一些骑射,并不是那娇滴滴柔弱无骨的美人。
但前一晚忧心宁夫人,延医熬药本就折腾到深夜,今天一早又挂心,到底是有些疲惫的。
此刻天光明亮,四周花树缤纷盛放,一身素衣头戴白玉簪花的贺云樱这样站在其间,越发显得孱弱可怜。
季青原看着心里都有些不忍,想问一句贺云樱之后有没有别的打算,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大合适。
虽然他也看过萧熠手里的卷宗信件,可这样说出来显得对贺家太过了解,好像比直接上门还冒犯。
正在此时,月露匆匆跑了过来:“姑娘,三太太来了,曹大娘好像跟三太太说了什么,三太太很是不高兴——”
“嗯。”贺云樱缓缓舒了一口气,她此刻心情正是低落的时候,三婶却要撞过来,“请她到花厅吃茶罢。另外叫安叔带四个人,在花厅外头等着。”
连季青原都一怔,本能就与月露一齐望向贺云樱。
垂目低落了半晌的贺云樱终于重新抬起脸,轻轻舒展眉眼与笑容:“三太太要是不讲理,就直接赶出去。蓉园是我的地方。”
又向季青原微微一福:“夫人这边,有劳先生照应。”言罢便领着剑兰走了。
季青原看着贺云樱的纤细背影,又想起了萧熠昨晚在马车里的神情,不由摇摇头,腹中暗笑。
不管伯曜这次是多了个妹妹,还是什么别的,怕是没他以为的那么好拿捏。
而月露这厢则是另一层担忧,尤其是她发现贺云樱离开春晖堂之后居然不是直接去花厅,而是转回了自己的闺房,就更着急了:“姑娘,让三太太等着不好罢?”
贺云樱慢条斯理地开始盥洗:“三太太是长辈,我当然要整整齐齐地过去相见了。急什么。”
洗脸,抿头,更衣,重新整理发髻,叫另一个行事利落的丫鬟铃兰摘了新鲜的白蔷薇插在鬓边。
整整一套全都做完,已经有小半个时辰。
三太太在花厅已经等得心火上冲,直接找到了贺云樱的闺房这里。
只不过有了上次的经验,先问贺云樱在不在。
待得月露应了说姑娘在更衣,三太太简直气的要跳起来:“樱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推门就要往里进。
谁知道月露被人从身后拽了一把拉开,随即有人叫了一声“小心!”
随即“哗啦”一声,满满一盆带着花瓣与脂粉香的温水直接迎面泼了出来。
贺三太太与她的贴身丫鬟都被泼得满头满脸湿透透。
“啊!”两声尖叫震耳欲聋,直冲云霄。
这几日都潜伏在蓉园的两名青鳞卫在房顶上互相看了一眼,各自伸手按了按耳朵。
难怪听说华阳以前出过好几位名伶呢,果然好嗓子。
“贺云樱!”这次贺三太太算是气疯了,“你给我出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贺三太太和丫鬟竟本能地往后退了小半步,随后便见满面惶恐的月露打起了帘子,贺云樱领着铃兰出来,白缎衫裙素雅流光,从容又淡定:“不是说了请婶婶到花厅吃茶,怎么到我院子里来了。婶婶要不要先换个衣裳?”
贺三太太回手抹了两把脸,一肚子气,先前预备好的那些委婉说辞全丢开了,直接叉腰质问贺云樱:“你这是越来越有主意了是不是?枉费你娘过世之后我一直照应你,你爹没了之后我们拿你当亲闺女,时时惦记着!”
说着又拿帕子擦脸,谁知帕子上沾了几丝花瓣,竟差点擦进嘴里,连忙啐了几声,越发怒了:“你倒好,一天到晚的不跟正经叔婶说话,倒是跟个没血缘的外人亲热得像骨肉一样。你婶子我的兄弟侄女来了要借宿蓉园你不肯,什么庙里来的破落户,你当亲娘一样养在春晖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