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靥如花的小脸明艳无俦,呼吸之间既是芬芳,亦是决绝:“兄长真会说笑话。”
萧熠的目光落在贺云樱的乌黑黛青的发髻顶端,自上而下一寸一寸地掠过。
掠过她柔软可爱的刘海碎发,掠过她明媚天然的眉眼,掠过她嫣红娇嫩的樱唇,再以下便是深入衣领,修长雪白的脖颈。
“你以为,搭上文渊书院,搭上荀先生,你就能脱身了?”
他的声音里终究难免酒意的含糊,但威压的凌厉依旧不减。
贺云樱还是笑,目光也从他头上的青丝儒冠,下移到他有如刀裁的墨黑鬓角,他英俊夺目的眉眼,以及她曾经亲吻过不知道多少次,最终却杀人诛心的薄唇。
“殿下以为,事到如今,我做什么,还会与殿下有关么?”
她同样是缓缓回答,一字一句,全不退让。
这已经是这些日子以来,不知第几次的锥心之痛。
她看着他的眼睛,冷静又清楚地,慢慢地,认真地说出来,比那一切疏离冷淡的目光神情,不动声色的推拒躲避,更加锋利。
萧熠先前甚至想过,已然如此,还能如何呢,还能如何更痛呢?
原来真的是可以的。锐的,钝的,新的,旧的,所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层层叠叠连在一处,再被她一刀洞穿。
他甚至瞬间说不出话。
可他还是放不开,满心的相思与欲念混在一处,此刻已经是疯魔的狂兽一样在心里咆哮,仿佛恨不得将贺云樱完全拆吃入腹。
“你亲口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重生之人?”
几息之后,萧熠开口问了一句,几乎就差将明知故问四个字写在脸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贺云樱再次回夺自己已经有些酸痛的左手,这次终于成功收了回来,同时冷冷反问。
“你若不是,”萧熠的酒意经过了一通翻腾,此刻开始渐渐消散了几分,神志也越发清醒,“那今日冒犯了,改日兄长酒醒了给你赔不是,这辈子再不碰你一根指头。”
“我若是呢?”贺云樱扬眉一笑,满是讽刺,“那么殿下就可以对我予取予求了?”
“你若是,”萧熠与她再次对视片刻,竟转了头,声音也平和了几分,“那我有话要与你说。”
“但我没有话要说,也没有话想听。”贺云樱见他神色和缓,立刻便想离开此处,说话的同时滑步向外,便要抽身离去。
“云樱。”萧熠再次拉住她的手,因着信手一抄,刚好便握在了他先前握着,已经泛红微肿的位置,贺云樱本能地轻嘶了一声。
萧熠立刻顺着下滑,改成握住她的手掌,但仍旧是紧紧地抓着不让她离开,同时低声道:“对不住。”
“殿下,”到了此时,贺云樱根本不想再与萧熠绕圈子,她转过身直视萧熠,“您这三个字,有什么用?”
她微微勾起唇角,明媚的笑容里是越发冷静直接的残忍:“我就算不是重生之人,一样在你掌心之中,不是么?你有话与我说,是为了我,还是为你自己?若是为了你自己,那你对你自己说,不就好了?”
一问叠一问,便如一刀再一刀。
“当然,殿下权势通天。”她甚至主动上前一步,继续迎向萧熠,“我总得先活着出去,才能请母亲为我做主,叫书院给我撑腰。可是您有青鳞卫,您真的想要我这个人,那就是探囊取物,天涯海角我也逃不得,我知道。”
“可是殿下,”贺云樱面上的笑意越发舒展,说话也越发不紧不慢,字字清晰,“千古艰难唯一死,您以为,我会惧怕再死一次吗?”
她挺直腰身,脸上的笑容敛去,轻轻推开了萧熠的手,转身推开了这座六角藏书阁的门,快步离去。
这次一路再回如意轩,贺云樱便全无困意了,刚才置之死地而的话讲完,此刻走出几十步,便不免重新后怕起来。
是的,千古艰难唯一死,但人若是能好好过日子,谁愿意动不动以死威胁呢?
万幸萧熠并没有再跟上,而如意轩门外,剑兰与铃兰正焦急地等着她。
见到贺云樱终于现身,两个丫头都要哭出来了:“小姐!刚才您去哪里了!刚才我们想去找您,林总管不让……”
“没事,现在没事了。”贺云樱赶紧领着两个丫鬟回房,夜深人静的,还是不要在院子外头多说话,谁知道话会传到哪里去。
而与此同时,萧熠依旧独自站在书阁中,顺着那扇敞开的木门,望向外间层云蔽月的黯淡夜空。
因着今日是宴请书院之人,所以备下的是清甜绵密的淡酒,并不是那样醉人的。他一连喝了数坛,才有勇气去面对与贺云樱共同的前世。
但到得此刻,这逐渐散去的酒意实在是想留都留不住,随着萧熠的头脑越发清醒,前世的往事旧梦,贺云樱的字字句句,一样一样都清清楚楚在眼前,在心头,避无可避。
而他原本想要解释的种种,不管是前世为什么没有给她正经名分,还是到了最后一日在蘅园的生离死别,他本有那样多的话想说,然而面对她如此的决绝,他竟不知如何开口。
默然伫立半晌,最终将萧熠从书阁里拉出来的,还是柴兴义飞奔着送过来的军报。
他木然地打开看了,却有瞬间的失神。军报当中的每个字当然都识得,落入严重却一时并无意义。
几乎是强迫自己连看了三次,他的心思才能重新回到政务之事上。点了点头,慢慢向外踱步,准备回去书房回信。
路上再次经过如意轩,内里灯火尚未熄灭。
他遥遥望着那一团夜色中的暖光,心中不由生出极大的羞惭。
贺云樱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他知道。
他其实应该丢开手,随她去,才算是对前世种种极其微不足道的补偿,他也知道。
萧熠心中的羞惭正来源于此,因为他丢不开。
像溺水之人抓到无边汪洋之中的最后一根浮木,一线生机,他已顾不得姿态是否优雅,行动可曾自矜,到底有几分可笑,几分狼狈。
他只知道,放不得。
不过,放与不放,倒也不在乎四面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