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梨安殿的后院火势凶猛,妖娆的火舌似带了生命力般,争相吞吐,原本暗黑如墨的天际,被烈火灼出了霞彩般的荧光,犹如蒙了一成鎏金粉雾,映得所有人的脸都宛若敷了层浓浓的胭脂。
阙氿宫地势偏僻,即便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仍然惊扰不到御林军,而仅凭十数名看守此处的宫人,又是灭火又是救人,简直忙得焦头烂额,偏偏古太贵妃安寝了,放话不让人打扰,想跟她借个把人也不行。
至于隐在暗处的暗卫,那是专程保护古太贵妃的,别说宫人们不知道,就连怀公公也不知道。
火势渐大,六公主还是没能被成功救出,怀公公不得已,将看守大门和左苑的太监们也调去担水。
于是,就出现了这一幕,瑶兮公主如入无人之境,叩响了古太贵妃寝殿的大门。
开门的是宫女馨诺,她约莫三十上下,面容清秀,慈眉善目,见到瑶兮公主,她先是一怔,尔后迅速行了一礼:“奴婢参见瑶兮公主,不知公主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瑶兮见馨诺堵着门不让她进,心里越发确定冷香凝就躲在里面,她推了馨诺一把:“不知死活的奴婢,居然有胆子质问本公主?还不快去通报太皇太贵妃?本公主要见她!”
馨诺稳如磐石,不移不转,双手死死地扣住门框,不甚恭敬地道:“太皇太贵妃歇息了,不见客。公主还是改日再来。”
瑶兮公主万万没想到她自己前来居然还吃了闭门羹,更可气的是,这个奴婢是什么脸色、什么口吻?没等她从怒火中反应过来,馨诺已后退一步,开始关门。
“那边吵得要死,太皇太贵妃睡得着?”瑶兮公主怒不可遏,抬脚就将馨诺踹翻在地,这回,馨诺出其不意地竟然就那么由着她进了。
然而,令瑶兮公主失望的是,她没有找到冷香凝!
她愤然地甩袖跨出门槛,刚准备朝着大门走去,就瞥见一个小太监鬼鬼祟祟地冲入了三进门,她厉声一喝:“站住!”
冷香凝的身子一僵,回头,猛然掩面惊呼,随即,大踏步地开始逃窜。
瑶兮公主冷冷一笑:“这回!看你往哪儿逃?”
她对着身后的护卫吩咐道:“你们两个守住前门,你们两个守住后门!今晚,我叫她插翅难飞!”
她凝神一听,三进门的右苑火光四射,混乱不堪,不过这样才好,万一被怀公公那只老狐狸认出了冷香凝,她可就不好下手了!
提起裙摆,风驰电掣般朝着冷香凝追去,论脚程,冷香凝还真不是瑶兮公主的对手,才几个呼吸的功夫,瑶兮公主就与她近在三尺了。
冷香凝匆忙回头,一边跑一边叫:“你为什么要追我?你想干什么?”
瑶兮公主气喘吁吁地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十八年前害不死你,是你命大,可你蠢得竟敢回宫!你凭什么跟我抢男人?他是我的!我才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人!你这个红颜祸水,不就是仗着自己有副好皮囊吗?现在,我就把它毁得干干净净,看你还怎么勾引他!”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冷香凝一头雾水,脚步却是不停。
瑶兮公主从怀里掏出青花瓷瓶,拔掉瓶塞,就要往冷香凝的脸上泼,冷香凝不再看她,赶紧加快了步子,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最终,她闯入了左苑——关押废妃的地方。
左苑的废妃,将近大半都是疯疯癫癫的。
瑶兮公主若是按耐住火气,仔细打量一下头上的牌匾,大抵不会这么冒然跟入,可她正在气头上,别说左苑,就是刀山火海她也是要闯的。
一步弯腰跨过左苑的大门,她追踪到了一片墨蓝色的衣摆,开始大步流星地自前院踏上回廊,沿着空气里的香味一路追寻,直到她绕到了后院的空地时,整个人霎时惊呆了!
偌大的院落,无花无草,只有石桌三两个,长凳五六把,黑压压地挤满了一堆捧腹进食的废妃,不知是谁在石桌上放了琳琅满目的烤鸭、黄金鸡、葱花鱼、炸牛柳、蟹黄酥、油焖虾、杏仁糕、酪乳鸽……端的是芳香四溢,叫人大快朵颐。
她们平日的饭菜最好的就是一荤两素,那荤还只有三、四片肥肉,像今晚这样的美食,她们可是做梦都享受不到的。
她们哄抢着,丝毫没有察觉有人进来了,瑶兮公主去里面搜了一圈,没有找到冷香凝,于是回到此处,顺手逮住一个人的衣襟:“刚刚有个小太监跑进来了,她在哪儿?”
那人被她一抓,手上的动作滞了一瞬,那只油光闪亮的虾便被旁边的人给抢了去,被抢了食物的野兽有多愤怒,那人就有多愤怒,她抬手扇了瑶兮公主一个大大的耳刮子:“不要命的东西!你赔我虾子!”
瑶兮公主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人动粗,还是打的脸,她怒极,扬起手里的瓷瓶就泼了过去。
只听得凄厉的尖叫声中赫然夹杂了皮肉腐化的“咝咝”之响,那人的脸已看得见的速度渐渐化为一滩血水,混杂了药水的血滴在食物中,迅速腐蚀了一大片,这还不是最闹心的,最闹心的是,因为疼痛不能自已的缘故,她狂躁得双臂乱舞,将好好的一桌美食,扫得七零八落。
其他人,怒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是她!她不让我吃宵夜!她还要杀了我们!”
瑶兮公主看着一双一双没有人性色彩,只余野兽本性的凶恶眼眸时,脑海里没来由地就是一阵嗡嗡作响,她的喉头滑动了一下,飞速转身,欲要离去。
照说,她的速度是极快的,这些长久被素菜养得骨瘦嶙峋的废妃根本追不上她,可不知怎的,后膝一痛,双腿麻了,她就那么摔了个嘴啃泥。手里的瓷瓶滚落了老远,瓶口洒出暗色的液体,烧得地面白烟一片。
瑶兮公主大声呼救,奈何她的呼救声不过须臾便淹没在了废妃们鬼哭狼嚎的咆哮声中。这样的咆哮,每日必会上演,宫人们早已见怪不怪。左苑已经歇下的正常废妃,不过是侧了个身子,继续酣眠。
右苑的火势逐渐控制住了,怀公公似乎听到了左苑非比寻常的叫喊,他终究是个谨慎的人,于是想亲自去看看,刚迈出步子,就看见一名小太监扶着六公主从火场走了出来,六公主虚弱地往如意身上一靠,气息游离若丝道:“怀公公,今天多谢你了,我一定会禀告父皇,是你救了我。”
怀公公闻言,脚步就是一顿,对着六公主福了福身子,恬笑道:“保护公主是奴才应尽的义务,奴才不敢居功,只是奴才有一事不明,好好的寝殿为何忽然走水了呢?”最后那句话,仿佛是询问,又仿佛是试探。
六公主的身子一紧,姜还是老的辣,在宫里跌打滚爬了那么些年,怀公公的心思不可谓不剔透。一代江山一代臣,先帝器重的宫人尽数被安置到了苦处做杂活儿,唯独怀公公保留着总管一职,可见这人,并不那么好忽悠。
她定了定神,道:“这事儿,怨我,淑妃娘娘今日生辰,我本早已备好薄礼,奈何留在了原先的寝宫,我感念淑妃娘娘的恩德,于是想连夜给她缝制一个香囊,做着做着累了,弄翻了烛台,这才酿成大祸。”
怀公公若有所思地点点,狐疑的波光一闪而过,六公主牵了牵唇角,从宽袖里摸出一个香囊,递给怀公公:“好在香囊没有被烧毁,劳烦怀公公将这个香囊送给淑妃娘娘,顺带着把这里的消息带给她,淑妃娘娘宅心仁厚,应是会派太医过来问诊的,我……咳咳……的确有些不适……”
怀公公眼底的疑虑遣散了大半,毕恭毕敬地接过香囊,垂眸掩住攒动的波光,荀淑妃是除了冷贵妃之外宫里位份最高的妃子,六公主若当真搭上了她这座桥,翻身的日子又近了好多。
一念至此,他看了看呛咳不已的六公主,又望了望哀嚎漫天的左苑,心里计量了一番,吩咐得力的太监去管理左苑,自己则是前往了琉淑宫。
当太监们依照吩咐去左苑一探虚实的时候,被院子里的景象吓得瞠目结舌!
一群衣冠不整、发髻蓬乱的废妃正在用带血的手指哄抢着桌上所剩无几的残羹冷炙,她们吃得意犹未尽,嘴巴子砸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唇角和颊上挂着尚未干涸的血渍,乍一看去,像一个个嗜血的厉鬼。她们眼底的笑意十分满足,这是一种诡异的其乐融融,叫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
与她们相比,地上平躺着的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就太过惨不忍睹了。
尤其是那具衣着较为华贵的,她的脸已仿佛变成了一个黑漆漆的火锅,汩汩冒着热气,里面煮着鲜嫩的肉,似乎还放了些油,“咝咝”响个不停,皮肤还在继续腐化,已经蔓延到了脖颈,再这样下去,只怕不出一刻钟的时间,这颗头颅就会完全化掉了。
当太监们的心里刚滋生了这么一个猜测,就听得咔嚓一声,血肉模糊的头颅自颈处断裂,不由自主地微晃一下,就是这么一下,一颗眼珠子破着腐肉而出,滚落在了尘土静埃的地上,沾染了一片灰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