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六王子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林妙芝是抱了必走的决心,却情愿自己背黑锅,只希望能握住那一丝虚无缥缈的可能。
桑玥慕然忆起六王子在山上拦截她和慕容拓时说的一番话:“桑小姐,尽管我不知道你和冷贵妃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但今晚筱玉为了给你作证,不惜暴露在了冷贵妃的眼皮子底下,冷贵妃会放过她吗?跟你在一起,她真的安全码?你对她,会否像她对你一样,全心全意地维护?”
当时不觉得,而今细细想来,六王子已经给了她暗示。譬如,林妙芝以一介女奴的身份突然出现给她作证,本就不合理;再者,冷贵妃为何一定不放过妙芝?妙芝跟她在一起,为什么会不安全?她不怀疑妙芝,也就没听懂六王子的暗示。如果她听懂了,兴许……结果就不一样了。
如今自责的,何止六王子一人?
六王子痛心疾首道:“我想过要戳穿她的阴谋,不让她身陷险境,但我犹自记得,她喝醉时说,‘小石榴,为了你,我变成魔鬼又如何?’她的心里装了个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人。”
六王子此话一出,桑玥的思绪豁然开朗,原来,妙芝孩子的乳名是“小石榴”。
“但我还是很感激你,没有对妙芝赶尽杀绝。”一路上,他听说了不少关于桑玥的轶闻,有人说她狠辣,有人说她凶残,有人说她聪颖,有人说她暴戾,她绝对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不管妙芝是出于何种原因要杀她的娘亲,桑玥以德报怨,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我也很感激你,在知晓了她的过往之后,仍然愿意娶她。至于她的身份……”桑玥从柜子里拿出一道明黄色的圣旨和金印宝册,“她已是北齐的公主,我想你的父王和母后不会反对了。”
这是慕容拓从北齐皇帝那儿磨来的,让赫连风收了林妙芝为义女,并册封其为长安公主,准嫁熄族。
似出乎意料,又似在意料之中的是,六王子推却了桑玥的好意:“我娶的是林妙芝,是家破人亡、孤苦无依的林妙芝,不是什么北齐公主。我决心已下,谁反对也没用。”
谁反对也没用?也就是说……六王子要扫平一切阻挡他迎娶妙芝的障碍了。那么,他唯有……登基为王。
在说这话时,六王子的声音并不多么高亢,但那碧蓝色的眼眸里流转的,却是从未有过的霸气和果决。要争夺王位,就证明他必须放下那颗善良的心,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六王子,要将匕首戳入亲兄弟的胸膛,真真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
桑玥欣慰一笑:“能遇见你,是妙芝的福气。”
六王子正欲开口,桑玥又笑着道:“当然,遇见她,更是你的福气,我把妙芝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地待她。”
鹅毛大雪飘飘忽忽地下了十来日,片刻不间断,大周的半壁江山,都遭遇了百年难遇的雪灾。不知是谁带头在民间兴起了言论,说大周缺乏国母多年,于天伦不合,上天震怒,要惩罚大周皇帝和子民。
君为轻,民为重,从前官员闹腾的时候,云傲尚且能够通过铁血手腕镇压,但如今天灾骤降,民心惶惶,百姓寝食难安,文武百官再次纷纷请愿,求云傲另立新后,云傲,无法再像从前那般保持镇定了。
云傲在华清宫食不下咽,他始终认为这是有人预谋和策划的,可派人一再调查之后,追溯到的源头,根本不牵扯到任何世家或朝堂势力。大江南北,各家各户都是像闲话家常一般谈论的。若只三两个,砍了头也无妨,但那么多那么多,几乎每个城镇都有。他无法把成千上万的百姓拘捕入狱,也无法将这场天灾从大周抹除。他能做的,就是把损坏度降到最低。
他启用了一系列的援救措施,派了最衷心的部下沿途督办,但仍是避免不了每日清晨都有冻死街头的贫苦百姓。那里面,有妇孺,有老人,有孩童。
他亲自起了大早,出城到附近的小镇微服私访,看到那些瑟缩在屋檐下,生命急速流逝的子民,以及拥抱在一起已经失去了体温的尸体,心,说不难受是假的。他惩治官员时,可以残暴血腥,可以杀人不眨眼,但说到底,那些都是镇压朝堂的手段,终极目的,还是要守护先祖辛辛苦苦打下并创立的基业。
这是他的江山,是他的子民,在他的庇佑下,居然出了这种悲痛人心的惨状。最让他触动的是,一个身怀六甲的乞丐,在雪地里分娩之后,没有乳汁喂养孩子,便咬断了自己的手指,放入孩子的口中让她吸允。但她们终究没能挨过这夺命的雪灾,被巡夜的侍卫发现时,她们已冻成了冰雕,却仍维持着孩子吸允她断指的姿势。
这么冷的天,大户人家足不出户,商贩们没法做生意,乞丐们没了经济来源,政府的救济又远远不够,每日领不到热粥和棉被的人、冻死饿死的人比比皆是。就连靠近熄族的、从不落雪的东部都没能幸免于难。
大周,仿佛朝夕之间就满目疮痍了。
雪上加霜的是,从祁山军营传回消息,胡国的号角已经吹响,边关硝烟霍起,大周……内忧外患了。
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他即刻下达了一道圣旨,免去了冷煜泽的丁忧之责,命其率领七十万雄兵死守边关,跟胡人对抗到底,决不能让胡人踏破大周的山河。
华清宫内,云傲正在批改奏折,翻了几本,把奏折“啪”的一下,摔倒了地上。
宫里的所有太监宫女立时跪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多福海壮着胆子,宽慰道:“皇上息怒,气坏了身子就不值当了。”
“咳咳咳……”云傲剧烈地咳嗽了一阵,肺部的痰音相当明显,多福海顾不得冒犯龙颜,起身给云傲倒了杯药茶,“皇上,您又两天两夜没合眼了,这些折子您明日再批吧。”
这些奏折里,一半是灾情和军情的禀报,一半是册立新后以平息天怒人怨的请求。
云傲接过多福海递过的茶盏,随意地喝了一口,多福海惊讶地发现,皇上的鬓角竟然有了几缕华发。皇上四十有五,正值壮年,怎么……怎么华发早生了呢?
最初皇后娘娘在的时候,皇上尚且顾着自己的身子,自打皇后娘娘没了,皇上就再不疼惜自个儿,动辄就是几天几夜不合眼,拼命地批阅奏折、拟朝纲,若是贵妃娘娘没被禁足,还能帮着皇上分担点儿,如今,皇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一念至此,多福海心真是难受得不行。
“皇上,苍国师求见。”门外的太监禀报道。
云傲的双指捏了捏眉心,淡淡地道:“让他进来。”
苍鹤一袭宽松青衫,仙风道骨,洒脱如碧水行云,下摆自光洁的大理石上轻轻拂过,那脚步却犹如浮在虚空,半分声响都无。
“参见皇上。”苍鹤福身行了一礼。
对于这个国师,云傲向来是尊重的。哪怕他出自冷家,但二十多年,他从未做过一件假公济私之事,亦十分淡泊名利,贡献了许多利国利民的良策,却从不居功。
他看了苍鹤一眼,语气和缓道:“国师深夜觐见,有事吗?”
苍鹤不疾不徐地道:“皇上,微臣夜观星象,发现东方青龙七宿中的亢、房有所偏离,此对应祁山,乃兵荒马乱之兆;南方朱雀七宿中的鬼、星异常明亮,此对应雪灾最严重的城镇,乃天灾之兆。”
云傲的头,又是好一阵疼痛,他深吸一口气,道:“国师可有法子化解?”
“微臣没有,但皇宫内就有,”苍鹤停顿了片刻,道:“北方玄武七宿中的女、室隐有重合之象,此对应京都,寓意我大周即将迎来凤抱明珠,化解这场劫难。”
“凤抱明珠?”云傲喃喃自语。
“是,凤,乃后也;明珠,乃储君也,若顺应天意,我大周必得救赎。”苍鹤徐徐说完,发现云傲的脸色不对,遂解释道:“皇上,只是,微臣道行尚浅,暂时推算不出,究竟宫里的谁被扭转了命格,祭天之日,微臣会借助天力和历代先皇的英魂之力,为皇上寻出化解大周危机之人。”
“这么说,朕必须,册立新后和储君了。”
关于星宿之说,苍鹤其实并未完全撒谎,他操控了天象不假,但那些广袤宇宙中的星宿异样却不是他这普通巫师所能干预的。大周的后位和储君之位再也不能空悬了,否则,的确就是亡国之兆!
苍鹤离去,云傲走进了内殿,合衣躺在冰凉的龙床上,暗黑如墨的眸子,隐有水光闪耀,他的手里握住一缕青丝,那是大婚当晚,冷香凝亲自扯了自己的秀发和他的,绑在了一起,说:“结发夫妻,一生一世,白首不相离。”
一生一世,白首不相离,我已生华发,却日日孤寂,夜夜孤寂。
香凝,天上人间,你到底在哪里?
腊月初五,瑞雪纷飞,大周三年一度的祭天仪式,即将开始。